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遍地梟雄 | 上頁 下頁


  燕來方才以為他們沒坐過車的想法是錯了,那車平穩地起動,加速,在靜夜裡穿越而去。那幾個人難得交談幾句,用的是一種奇怪的方言,似乎是每個單字燕來都能聽懂,連起來卻一點也不懂了。當對面有車燈打來,兩輛車要交會的時候,燕來就奮力掙起頭,嘴裡發出「唔唔」的聲音,希望對面車能看見這裡的反常情況。可是左右兩人的手一刻也不放鬆,此時只會再加一把勁,燕來的頭已經塞到襠裡去了。那兩個人將燕來挾得更緊了,燕來只得再一次放棄抵抗。意識到了處境的無望,不由地渾身打戰。車沿了公路向前開,拐了幾個彎,有一段似乎下了公路,在土路上走,就有些顛簸,但也並不劇烈。開車的真是一把好手!車走得又輕又飄,而且穩。燕來打了一時寒戰,漸漸平息下來了,這才覺得渾身屈抑得難受,而且憋悶,幾乎透不過氣來了。可左右的手,箍桶般地箍著他,連一分動彈的餘地都沒有,他只得又「唔唔」地發出叫喊。開始,他們並不理會,可後來,大約是煩了,就抓住燕來的頭髮將頭拔起來,壓低聲說:想吃生活啊!這一回說的是普通話,「吃生活」幾個字則是上海話的普通話,挨揍的意思,說明他們雖是外地人,卻是在上海地方混跡過的。燕來直起脖子,略微透了些氣,眼睛蒙著,看不見,卻感覺間或有燈光掠過,車靜靜地向前開,也不知是幾點了。這時,開車人——燕來看不見,卻感覺無論他們後座鬧出什麼動靜,開車人始終沒有回頭——這時,開車人說了一聲什麼,那兩人又將燕來按倒了。這一回,不是按下頭到襠裡,而是整個人順倒了按在車座腳下。地方是窄了,可畢竟不用曲背彎頸,只需將雙膝拱起來,就可安穩了。燕來從兩人的腿彎間伸出臉,蒙住了的眼睛,有光亮映照,顯然燈光比方才稠密,而且強烈,聽得出,車輛也繁忙了,估計是又回上了大道。

  現在,燕來冷靜下來,想,為什麼他們不把他殺了?就像從「朋友」們那裡聽來的出租車打劫的故事一樣。他們不殺他,卻要帶著他,是要把他怎麼樣呢?他,燕來,能對他們有什麼用呢?他心裡轉著這些念頭。蒙住的眼睛上面,光亮有節奏地掠過,有一回,停了車,光就一直停留在他的眼睛前邊。燕來猜想是到收費站了,於是又掙扎了一下,企圖有人發現他,還是動彈不了。要想發聲,一隻手早將他的臉捂住,還使勁揉了一把,以示警告和教訓。很快,車又開動了,在深夜裡明亮的公路上,跑動著這麼一輛車,誰也不知道車裡正發生著什麼。燕來忽然想起,也是他們「朋友」中間傳說的一件奇聞,說的是有一個「朋友」,也是在深夜,被客人揚招停下,說要去浙江黃岩,連夜就出發,開出的價碼是兩千元。那「朋友」自然應下了,於是請客人上車,客人又讓再去接個人,拐了一個彎,在一條偏僻馬路上一扇鐵門前停下。門裡出來兩個人,抬著一個白布卷,上了後車座。車剛要開動,卻聽鐵門內一陣騷動,有雜遝的腳步聲響起,頭一個上車的客人立刻急躁地催促開車,「朋友」一踩油門,車沖出去老遠,只聽後頭追出來的人跺了腳喊:搶死人!搶死人!「朋友」一下子抖起來,方向盤也握不住了,問客人:後面上來的是什麼人?客人說:你拉這一差,我付四千!一下子加一倍。「朋友」卻把車停下了,讓他說清楚,不要「搗糨糊」。客人被逼不過,只得告訴後頭是他方才去世的老母親,按他家鄉的規矩,是要停靈三天三夜,親戚朋友要是知道他把老母親獨自放在抽屜裡——他這麼稱呼太平間的停屍箱——就要戳穿他的背脊骨!他這麼做實在是不得已,請師傅無論如何幫這個忙。恰巧這個「朋友」也是個孝子,再則客人又將車資提到了五千,他歎息一聲,就上路了。這一路,就是在夜間的高速公路上走過,燈光明亮,前後左右的車兀自開著,看上去是喧鬧繁忙的,事實上呢,咫尺天涯。那後座的兩個人,不停地喃喃地說話,叫著:阿姆,回去了噢;阿姆,快到了噢;阿姆,天要亮了噢!「朋友」毛骨悚然,幸虧前座的客人一會兒遞他一支煙,一會兒遞他一支煙,上好的煙,紅塔山!就這樣,吸了一夜的煙,天亮時分終於趕到地方,進了客人家門。「朋友」幾乎驚呆了,那家原來是個富豪,那幢房子,別的不說,只說一件,樓內裝有一架三菱電梯。

  燕來想著這件奇聞,心裡漸漸充斥了驚恐,夜間行車有多少危險害怕的事啊!他碰上的究竟是哪一件?這三個人那麼沉默,一旦開口說話全是他不能懂的,燕來都不曉得是方言的緣故,還是,那根本就是一種黑話。燕來感到了恐懼,臉上掠過的光亮令人驚悚。他不曉得時間,不曉得是在夜間哪一個階段上,於是,就覺得夜晚無比的漫長,永遠過不到頭似的。他原先還有些嫌夜短呢!生怕這個聖誕夜轉瞬即逝。燕來想到了聖誕夜,禁不住熱淚盈眶。平安的生活似乎一去不返,他如今連生死都不定呢!車一徑在開,不曉得開往哪裡。燕來完全錯了方向,上路半年內掌握的地理方位,現在混成一團醬。那三個人又開始交談,還是聽不懂,從他們交談的簡短來看,他們的目的地是肯定的,早已經計劃好,而且一切順利,正在他們的預料之中。燕來實在是在他們手心裡了。有一陣子,燕來睡過去了,好像只一閉眼的功夫,又醒過來,眼睛前面似乎有些泛白,像是晨曦。這點晨曦樣的白亮使燕來想起他們「朋友」中的另一樁好差,就是拉客到江蘇鄉下捉蟋蟀。那都是南市文廟的蟋蟀朋友,租一輛車,傍晚出發,夜裡到地方,已是露水月光,一片蟋蟀叫。停留到下半夜三四時許,再啟程往回開。一路上,天就漸漸亮了。可是,眼睛前面的光又變黃了,是不同的燈光所造成的錯覺,時候依然還是在夜間。有關出租車行內夜間行車的傳奇,連連浮現起來,燕來還來不及經歷其中的一樁呢!他入行實在很淺,淺到他都沒什麼經歷值得回想,卻臨到了結束。

  現在,眼前忽然暗下來,換成一層薄亮,不是來自於燈,而是月色,是下半夜的月色,倘若沒有燈光作對比,也是亮堂的,而且有一種透,是爆亮的燈光做不到的。車也顛簸起來,是下公路了。車身顛簸得越來越劇烈,雖然令人不適,卻讓燕來有一種回到人間的心情。這一段無窮長的車程,終於到頭了。避開公路上的燈光,眼前並沒有暗下來,反有一種清亮,可燕來什麼也看不見!當他窩得難受,試圖要曲一曲腿的時候,就會遭來一腳,警告他老實。很奇怪地,燕來挺歡迎這樣的拳腳,雖然叫他著惱,可是,有了這些皮肉的接觸,就不那麼孤單了。似乎是,終於有人來照應他了!所以,多少是有意地,他不時要動上一動,有一次,他的腳還踢到車門上,發出「砰」的一聲響。這樣,腿上,身上,連頭上都挨了一下。穿了旅遊鞋的腳踢在耳朵和半邊臉上,不止是疼痛,還屈辱。燕來火了,拱起雙膝胡亂蹬著,那兩雙手自然要來轄制他。這一回卻沒那麼容易壓服,燕來幾乎在逼仄的車座底下翻了一個身,腳也不曉得踢到那兩人身上的什麼部位。他們簡直捉不住燕來了。三個人在暗中撕扯,彼此都不作聲,只聽得見喘息,肉體的撞擊,還有一直沒有停息的汽車發動機聲。燕來在這拼命中興奮起來,心裡高喊著一個聲音:來吧!來吧!意思是,命運的裁決來吧!車開得飛快,顧不上顛簸,有幾次,後面那三個人都彈起來,重新落下時又調整了位置似的,再開始新一輪的撕扯。就在這反抗與壓制的搏鬥中,車戛然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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