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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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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燕來在一岔道上的公廁又撒了一泡,公廁前停了幾輛出租車,隔了車窗說話。燕來聽他們說今年聖誕節生意不能跟往年比,經濟不景氣,小姐們都在抱怨,「阿哥」不肯開瓶。事實上呢?不是「阿哥」不肯開瓶,是「阿哥」實在開不動!燕來不完全懂他們的意思,但卻知道了今年的聖誕節其實是清淡的,這多少有些掃他的興。可是,他也不能夠完全服氣,忍不住插進嘴去:我倒是沒有停歇過。 從廢棄的道口過了鐵路,鐵軌間的枕木已陷到地裡去了,只有鋼軌在樓群的陰影裡微弱地發光。樓裡的燈昏晦地明著,街燈也是昏晦的,有一些人影在曖昧地活動。只隔了幾分鐘的車程,就到了光華照耀的大馬路上。比他離開時更寂靜了些,但這並不證明聖誕夜將要結束,恰恰相反,說明已經進到了聖誕夜的心子裡。要不,路上那些出租車忙乎什麼?現在,是出租車的市面了,公交車,公車,都少了,所以,道路變得通暢,出租車幾乎都要飛起來。很快,燕來就載上了客人,無疑的,都是聖誕節的朋友們,吃完了聖誕大餐,再要趕下一個慶典節目。也有與聖誕節不相干的,只是偶爾地撞上了聖誕夜,從一個地點趕往另一個地點,但是,無心地,也染上了節日的光輝,總帶著些喜氣呢!夜,真的深了,商廈關了門,只有光在空中和地面流麗。路上的空車多了,車速也略慢下來,於是,整個節奏便舒緩了。可是,「朋友」們都不打算回家呢,因為,時不時地,路邊會有人揚招。終究是與平常的普通的夜晚不一樣,雖然臨近午夜,可陽氣還旺得很,不再是小女鬼的天下,或者是小女鬼都化了人形。有一夥男女,大聲朗朗地在路上走,手裡擎了一束氣球,還有一大捧棉花糖,穿著都奇形怪狀,卻色彩鮮明,就像戲裝。他們使夜晚喧嘩起來,表明聖誕夜正在高潮。 燕來在一岔道上的公廁又撒了一泡,公廁前停了幾輛出租車,隔了車窗說話。燕來聽他們說今年聖誕節生意不能跟往年比,經濟不景氣,小姐們都在抱怨,「阿哥」不肯開瓶。事實上呢?不是「阿哥」不肯開瓶,是「阿哥」實在開不動!燕來不完全懂他們的意思,但卻知道了今年的聖誕節其實是清淡的,這多少有些掃他的興。可是,他也不能夠完全服氣,忍不住插進嘴去:我倒是沒有停歇過。那兩個「朋友」是沒聽見,還是不屑於同他爭論,丟掉手裡的煙頭,發動了車。岔路前就是延安路,光亮,平滑,是這城市的通衢大道之一。燕來隨著也駛出橫街,向外灘方向去,很快就靠向路邊,停下了,又有人揚招。上來三個客人,說去浦東,關上車門,車開動了。燕來熟練地打著方向盤,在空曠的路面上調一個頭,因調得過快,輪下發出尖銳的摩擦聲,車上三個客人不由得搖動了一下身子,又趕緊抓住頂上的把手,坐好了。這使燕來覺著有點好笑,笑他們就像從來沒坐過車。燕來多少是存心地,將車漂亮地甩了幾個尾,然後加大馬力,一溜煙地開往過江隧道。他很想聽見客人們的驚呼和斥駡,可是沒有,客人們很沉默。車進了隧道,隧道裡意外地明亮著,而且光線柔和,有一種溫馨的氣氛,是因為封閉的穹頂將夜晚隔離了。往返的車不那麼多,可也絕不間斷,近隧道口時,光線就有些迷蒙,好像水汽浸潤。已經是午夜了。燕來忽然想起,這是平安夜的高潮時候,可是他差不多忘了聖誕節了。這隧道似乎將聖誕節隔開了。出了隧道口,看見陸家嘴的高樓,高樓下的寬平大道,大道上鋪著如瀉的光。可又不是聖誕節的意思,聖誕節不是這樣壯觀的,而是,而是怎樣的?燕來也說不出來,總歸是應當有人,有車,擠一些也不要緊,應當有許多「朋友」,穿梭一樣跑。可是這裡,幾乎沒有人,有那麼幾輛出租車,路寬地方大,只能遠遠地看見頂燈,「朋友」們都很孤寂似的。燕來問客人在什麼地方停車,客人回答一直往前開。燕來聽出客人說話裡帶了江北腔似的音,知道是外地人。他又發現,這一差客人不愛說話,一直保持著沉默。他很諒解地想,外地人到上海,難免緊張。為讓他們放鬆,燕來有意用調侃的口氣說:一直往前就開到吳淞口去了!他以為客人會笑,可是沒有。但他的話似乎提醒了客人什麼,到了高廟,客人就讓小轉,燕來恍悟道:你們是要去金橋啊!說出這話,他便感覺後座有一陣小小的不安,似乎在調整座位。此時,燕來忽然發覺四周都是曠野,燈光爍爍的浦東大道已經到了身後。浦東的天地多麼開闊,星月顯得大而明亮,是的,星月都升起了。燕來想起極小的時候,也看見過這樣廣闊的夜空,夜空底下是什麼?他回想著。忽然間,身邊那客人叫了聲「停車」,燕來一驚,本能地踩住刹車,車上人前伏後仰一陣,車胎在路面發出銳叫,車停住了。前座的客人坐著沒動,後座兩個客人下了車,繞到駕駛座邊,拉開車門,兩雙手一起伸進來,將燕來往外拖。燕來腦子裡一片空白,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抗拒著,把住方向盤,不肯出去。那兩個客人探進身子,沒頭沒腦地抱住燕來,一勁地往外拖拽,兩邊都使了蠻力,竟然將車身都拖動了。前座的客人也下了車,站在地上,投下長長一條影子。到底一個比不過兩個,燕來終被拖出駕駛座,往地上按去,他痛惜地想到,新西裝要弄髒了,卻已經被按了個嘴啃泥。 燕來再也動彈不得,緊緊貼在地上,耳朵邊是粗重激烈的喘息聲,也包括有他自己的。喘息了一陣,燕來明白自己是遭到打劫了。因為事情突然,他還沒來得及害怕,只是趴在地上,等待發落。劫匪沒有繼續行動,而是靜了一會兒,似乎是,還沒想好下一步做什麼。此時,他們三個人就堆成一團,好像在做一種人疊人的遊戲,另一個,則站著。有一輛集裝箱卡車從後面過來,「嗖」地過去,根本沒有注意到這裡發生的事情。但卡車過路大約使劫匪們警覺起來,他們必須趕緊動作,不能在此久留——他們商議了一會兒,燕來完全聽不懂他們的話了,很快他就脫離了地面,被提起來。沒等他定神看看跟前的人,他的眼睛已經蒙上了,嘴也堵上了,然後被推進車後座。燕來不再抵抗,曉得抵抗也無用,反要吃虧,於是也覺得那幾個人下手輕了些。現在,他坐在中間,一左一右是他們的人,將他的頭按到膝上,他就坐了個極不舒服的姿勢。前邊的車門砰地關上,車開動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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