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遍地梟雄 | 上頁 下頁


  大王經常給他們三人做訓練思維的遊戲。比如「敘事接龍」,由一個事端,一節一節往下走,看誰能走多遠,又看誰能刹住尾。大王開了一個頭,有點像偵探小說的開頭。二王接了下去,然後是三王,然後是毛豆,再回到大王這裡,第二輪開始。誰接得好不好,看大王的表情就知道。二王說,刑警到賓館探頭錄下的影像搜索,搜索到幾個模糊的畫面,仔細辮認,忽然就覺得面熟。是誰?大王撥聲問道。三王接著說,是本地高級領導人與女主持人。大王靠回到椅子上,籲了一口氣,幾雙眼睛都看著大王,顯然大王是失望了。大王歎息道,錯是沒錯,可畢竟不高;高官與電視人瓜葛,是典型的小報風格。

  有一回大王獨自一人去尋訪戰友,留下他們三人和車。他們三人去集鎮的一家飯館吃飯,吃罷飯出來,飯館服務小姐見他們有車,就對他們有點意思了,要讓他們捎她一程,到了她說的目的地也不肯下來,要跟他們在一起,最後她被趕下車。大王聽了他們的彙報就說,這車留不得了,越早出手越好。車上最忌什麼?女人,女人身上帶血,兆血光之災。

  大王馬上要走,叫他們在賓館裡等他二十四小時,二十四小時他要不回來,就到棗莊火車站等他,再等二十四小時,他不到,就往濟南火車站。毛豆說,明天再走行嗎?大王的眼光幾乎是慈愛的,他對毛豆說,天下有—種草,叫含羞草,手指稍一觸摸,葉子立即合起來,我們都是含羞草。

  大王與他們三人分頭行動,其間他們三人在「魏家橋」市鎮上的剃頭鋪子住過—夜。那

  個在前兩天為他們剃過頭的鋪主見他們來看他,非常熱情,要留他們喝酒住宿。他們不好意思,去買了一些熟食,—瓶洋河酒;為了表示對主人的敬意,也是做客的禮數,買了—件禮物,—條小狗。晚上喝好酒以後,客人睡裡屋,鋪主睡外屋。但睡到半夜他們三人出來了,因為三王發現了鋪主藏在裡屋畫片後面牆洞裡的一卷錢,就把它拿走了。他們以為鋪主熟睡著不會在此刻醒來,偏偏鋪主長著類似蝙蝠一樣的器官,能接受空氣震盪的音波,他睜開眼睛,見客人要出門去,不由得說出一聲,別走!他萬萬沒想到這一聲「別走」會引起如此迅疾的反應,連他們三個人,包括二王自己都想不到,二王的出手如此之速,就好像預先勘察過似的,他一搭手,就抄起鏡臺上的剃刀,送進鋪主的懷裡,小狗「嘰」一聲跳下床,仰頭看著它的新主人,鋪主臉上留著殷切的挽留的表情,眼睛,陡地深陷下去,一下子沒了底。三王和毛豆一起拉住二王的手,結果卻是二王將剃刀再往裡送了送。

  半年之後這幫劫匪躲進了浙西的一座山裡。大王對他們三人曾說過—句古話:「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這山是大王的——用他的話說,小隱之處。三王問,「現在」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大王說,「現在」的意義就是「度過」。有沒有進過廟堂,看見過「渡海觀音」?就是那個「渡」字,我喜歡渡海觀音——二王忽駭聲道,觀音是娘娘啊!大王心裡不由得一驚,但他立刻鎮定下來,觀音是男女同身,菩薩哪有雌雄?然而,二王的話終究觸動了他,他一下子減了說話的興致。大王想,其實徵兆早已經有了,他白天下山回家看老婆,這一著就走得蹊蹺。要說,他從來不是兒女情長的人,白天下山時,也並沒有回家的打算,可不知怎麼,抬腿一繞,進去了。

  夜裡外面綿綿下著雪。本來就與世隔絕,如今雪又將這僻靜的一隅裹起來。他們中的哪一個,想起「墳墓」這個字,他想,他們好像躺在墳墓裡。大王已經響起輕柔的鼻鼾,這就是大與小的差異了,當真正的危險來臨之際,那些巨型的獸類,全是沉靜的,而小獸們則騷動不安。

  雪停了,終於有人來接他們出山了!看見來人,他們一點沒有驚慌,甚至於,很奇怪地,還流露出一點高興的表情,似乎是,終於看見人了!終於有人來接他們出山了!大王,二王,三王上一輛中型警車,毛豆則單獨上一輛小車。毛豆在這裡出現,使前來的上海警方感到十分意外,他們以為他已經喪身於劫匪的手下。

  案子破得很簡單,先是在蘇皖地區偵破一個銷車市場;繼而查到一輛桑塔納,雖已改頭換面,依然看出是上海地區的出租車;通知上海,正好與上海報案登記的丟失車輛相符;順藤摸瓜,大王這個人便露出水面。新年前夕,蘇,浙,皖,滬幾地聯手搞一次打擊劫車路匪行動,就正式立案併案,著手偵察。也是大王的劫數,他正巧回了一次家,盯著的派出所民警看了個正著,依著安排,沒有動手,只是跟到了山腳下,最後由一名山民帶路到此。

  毛豆坐在車裡,忽聽滿耳的滬語,一時間竟不知他們在說什麼。車進上海,已是華燈初上,毛豆只覺著,一片燈海浮起。他將頭伸在窗前,貪婪地看這城市的夜景。相隔只一年,他已經認不得它了。

  大王,二王,三王的警車緊跟其後,從上車始,大王就一直雙目微閉。可是忽然間,他陡地睜開眼睛,雙目圓瞪,他來不及出聲,就見二王舉起銬著的雙手,往頭頂重重一放,雙掌之間夾著一枚長釘。二王身上總是藏著一些民間秘傳的暗器。耳邊是三王失聲的叫喊:我的哥!警察撲了過來。二王最後一句話是:一人做事一人當!大王驟然閉緊雙眼,頭在窗柵欄上一撞,心裡是無限的痛惜,痛惜這兄弟的愚笨——你當是剃頭鋪子的命案事發,傻兄弟!車拉起了警笛,人與車便都紛紛讓它,於是,光的洪流分開道來,挾裹著他們,箭一般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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