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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女人之間的好,其實是很任性的,也很實際,只要需要,只要想好,就能好起來。或者就是反過來,壞下去。在這點上,妹頭尤其更甚。她是個能夠左右局勢的人,而薛雅琴則比較被動。如今,妹頭和薛雅琴正處在彼此需要的當口,彼此就都想著對方的好處,很快續上前緣,好到割頭不換。境遇畢竟是能改造人的,薛雅琴現在自信多了,也會打扮了。她穿著甚至要比妹頭時新,因為妹頭正處在最不在意穿著的時期,那就是剛有孩子的時候,一心都在小毛頭身上,自己好像不存在了。她身上常染著奶跡,孩子的口涎和尿漬,又因不上班,更沒必要穿戴整齊了。在這個季節裡,她自始至終替換著兩件小白穿舊的格子襯衫,一件灰綠格子,一件灰紅格子。褲子也是小白的,懷孕時穿慣的那條,因為寬大,又是草綠色,看上去就像一條軍褲。頭髮也沒心思剪燙,在腦後夾了一個尾巴,散了些碎發,就像是個女學生,或者小保姆。薛雅琴卻已經度過這個時期,加上阿川是做服裝生意的,進來的衣服都要先讓她挑一遍。在淮海路上生活了這些年,耳濡目染,不說學,薰也蕎薰出來了。她現在做了一個極短的髮型,後面看起來完全是男式,但前面留了較長的額發,燙過後翻卷上去,特別配她的有棱有角的方臉型和大眼睛,有一種越劇裡小生的嫵媚。衣服呢,常是寬肩窄身,齊膝的一步裙。看上去很正式,好像隨時準備出席禮賓場合,也是和她形體相貌配合的。她也學會了化妝,本來暗淡的膚色便煥發了。總之,她看上去很亮,甚至有些過於豔麗了,就稍稍鄉氣了一些,但光彩照人。即便是如此鮮明的差異,妹頭仍然是主宰者,薛雅琴仍然是依順和服從的地位。在她光鮮的外表下,總是有一種「木」。妹頭呢,這一派的潑辣和邋遢,在她身上,反體現出一種風趣。

  有時候,阿川在家,小白也來妹頭家看望岳父岳母,他們四個人就湊起來打一桌麻將。這是四個完全不同的人,可在麻將的興趣上,竟是一致的。這裡含有一種單純的刺激,它以簡單的競技性達到無限的可能性。小白現在已由一家大出版社為他支付基本工資,請下長假,寫作一本新書,依然是A和B的對話的形式。他基本成為一個操文字生涯的人了。並且,在寫作的圈子裡,他可稱得上是個名人。但這並不妨礙他和妹頭他們打麻將。這就是小白的可愛之處,他從來不拒絕平庸的誘惑,他甚至還有點放縱自己。當然,這也是因為有自信,自信是超凡脫俗,就不害怕有墮落的危險。而他不會想到,這一點,卻被妹頭利用了。她不瞭解他的思想,可是她瞭解他的感官,她本能地知道什麼是可以羈絆他的東西。她做好吃的給他吃,想好玩的和他玩,她幾乎每晚都和他纏綿。後來,到了他們攤牌的時候,妹頭坦白說出,她所以和他每晚糾纏,是為了不讓他有精力去到外面胡來。而妹頭自己呢?卻出了大軌。小白發現自己是這樣被妹頭肆意佔有著,他的婚姻生活原來是受虐的生活,真是悲從中來。

  此時,他們在麻將桌上,玩得挺好。比較起來,阿川牌藝最高。因為經常和生意場上的朋友打牌,鍛煉較多。他記憶極好,可將幾家的出牌全盤記下,從中推出各家的局勢,再對陣出牌。但卻失在野心太大,一味要做大牌,不肯做小牌,一點妥協都不幹,所以,贏是大贏,輸也是大輸。其次,是妹頭。妹頭反應快,能夠及時做出轉變,審時度勢,有大做大,有小做小。所以,均衡來看,還是她得分高。小白其實是智能最高的,他完全可能做得和妹頭,甚至和阿川一樣好,可是他比較沉溺於做牌的樂趣,不夠現實,求勝心也不切。他畢竟是個思想者,有些虛無。他留連於牌的奇妙組合,以及偶然性的神秘,常常將好機會放過。他就比較不容易成牌。薛雅琴,智商無疑是要低一籌,但誰也沒她手氣好,正應了一句俗話:不會打牌的人最上牌。她就是這樣,簡直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這樣一來,他們四個人就基本上勢均力敵,是很好的麻將搭子。他們四個還有一項好處,就是牌風很好,沒有人會為輸贏動氣翻臉。阿川是大將風範,妹頭天生就有鎮定自若,處驚不變的稟賦,小白,則是名士派的,本來就不重輸贏,薛雅琴生性遲鈍,也是厚道,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有過激的表現。所以,他們的牌桌上氣氛也很好,一點傷不了和氣。還有,他們也都是節制的,到底條件有限。阿川有生意,要跑碼頭,小白要寫書,妹頭拖著個小毛頭,薛雅琴雖然閑,可她一個人閑頂什麼?只聽過三缺一,還沒聽過一缺三。就這樣,他們至多一周打兩次,打起來,也決不通宵達旦,風氣很好。

  麻將桌上結成的友誼也是很親密的,兩對夫妻背後免不了要說說對方的不是,但這也是極好以後才會說的。事實上,他們相處得很和諧。阿川有時候出去進貨,妹頭會帶了小毛頭和薛雅琴一起睡,讓給小白清靜,好趕稿子。薛雅琴現在住得很寬敞了,一大一小兩間房間,就住他們夫婦帶一個兒子,又有了錢,裝修一新,很舒適。阿川現在每次進貨回來,不僅要讓薛雅琴挑揀喜歡的衣服,還要讓妹頭挑揀一輪。妹頭要比薛雅琴慎重得多,薛雅琴挑十件,妹頭只挑一件這樣的比例。因為妹頭手頭畢竟不如薛雅琴寬裕,也因為妹頭的眼光比較苛刻,而薛雅琴卻有些拿不准,寧可錯十,也不漏一。並且,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妹頭知道這些衣服其實都是舊的,誰知道是什麼人穿過的呢?心下總有些嫌惡。要不是有一些實在是喜歡,又實在便宜,這些衣服大都是論包或論斤兩收進的,阿川本意是不要妹頭錢的,但妹頭一定要給,才象徵性地收一些。

  阿川一回到家,將這些衣服攤了一地,妹頭和薛雅琴就在其中翻撿著。這些來自南邊的衣服,大都是輕薄透明的化纖尼龍的質料,色彩鮮豔,鑲著繁複的蕾絲,式樣相當誇張,做工且十分粗糙。它們散發出一股不是不潔淨,也不是潔淨的氣味。很曖昧不明的。好像包含著一些來歷,卻又無從尋查,確證。但是,這些衣服帶來了一股開放的氣息,它以它的粗魯和新穎,衝擊著這個城市的傲慢偏見,打破了成規。妹頭再是嫌惡,也按捺不住好奇和興奮,她比薛雅琴更仔細地,一件件審視這些衣服,為它們設想最佳搭配。她和薛雅琴一起,用洗衣機將衣服洗滌一遍,再將它們熨平,這樣,它們變了一個模樣,變得高雅了一些。妹頭還對它們進行一些小小的改造,比如,把有些特別薄而透明的襯衣的墊肩拆除,免得看上去就像是兩片補丁,而給另一些寬肩闊袖,質地垂掛的裝上墊肩,誇張它們的寬和垂。將一些大過累贅的蕾絲去掉,而給一些過於平淡的綴上蕾絲。有的配上腰帶,有的則配一個別針。她還將這些零散的衣服自行配套,配成一身一身的,讓阿川掛在鋪子的壁上。而且,妹頭別具慧眼,她總是能夠一眼看出,哪一種款式正當時令,而另一種則即將過時,然後建議剛川定出天壤之別的價格。她很超前地認識到,價格有時候也能製造和率領潮流。因此,有一些價格是可以商量的,有一些卻雷打不動,寧可賣不出去。賣不出去又怎麼?她又不是不知道這些衣服的真正價值。後來,妹頭甚至比薛雅琴更加盼望阿川回來,他回來,就能帶來那麼多的新鮮衣服。她還催著阿川趕緊再出去,出去收進個新鮮的衣服。這些衣服款式更替得這麼快速,叫人目不暇接。妹頭真是欣喜得很,每一次,看見阿川扛進一大蛇皮袋的衣服,她都急不可待地打開來,往外掏著,又有什麼新東西在裡面哪!她就像一個接受節日禮物的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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