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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第九章

  那是極其混亂的日子,心裡憋了一團無名火,一直在找地方發洩。結果,有一日,妹頭在仔細嗅過他洗的尿布後,指出有一股雞屎的氣味。他覺得妹頭十分無理,即便是他沒洗乾淨,尿布上應該是人屎的氣味,也不會是雞屎的氣味,可妹頭堅持說是雞屎的氣味。小白就責問道:雞屎從何而來?上海市內又不允許養雞。妹頭反潔道:我正想問你呢,你從哪里弄來的雞屎?他怎麼纏得過妹頭,一氣之下,他就把這塊尿布撕了。尿布是用舊的細絨布做的,十分綿軟,卻有筋道,還撕不動。他就去找了把剪刀,剪一個口子,撕一條。整個過程因此拉得很長,不像是一時發怒,倒像是有意為之。他的怒火無法一瀉傾之,就更加積蓄起來,堵在胸口,鬱悶得很,眼淚都快流了出來。而妹頭竟還不放過他,她很冷靜地看他撕完了這條尿布,然後,猝不及防地抓過縫紉機上的,他寫了一半的稿子,他現在就淪落到這個地步,只能在縫紉機上寫作,妹頭抓過他的稿子,撕成幾半,還不夠,又揉成一團。小白渾身顫抖著,手指著妹頭要說什麼,最終卻是哭了出來。他轉身出了家門,走到馬路上。

  天下著雨,他也沒帶雨具,一個人走在雨中,真是淒涼得很。他任憑雨水和淚水交流在一起,就像一個壯士。可他哪裡有這樣博大的情懷,他連痛苦都談不上,盡是些雞零狗碎的煩惱。他一個人走到人民廣場,坐在平素常坐的水泥樁上。雨水將廣場上的方磚洗刷得很乾淨,幾乎沒有人,因此顯得天地更大了,而他是渺小的。天陰著,看不出時辰,他也不關心這個。只看見廣場周邊的馬路亮起了路燈,本來是灰暗的顏色,現在有了一種昏黃的暖調子。他心裡開始平靜下來,但卻很空。他努力回想方才發生了什麼,於是又一個細節,一個細節地想了起來,最後一個細節是妹頭將他的稿子團了起來,好像在團一張舊報紙。他一點也想不起來,這篇稿子寫的是什麼,A和B的對話進行到哪一個章節。他懷著些自暴自棄的快樂站起身,走回了家去。雨呢,早已經停了,空氣爽朗得很。這些,也都幫助他安靜下來。

  他走進家,推開房門,看見妹頭背對著他,在熨衣板上熨東西。雨天裡,尿布全靠熨斗熨幹的。電燈在她頭頂,光灑落下來,也是醬黃的暖調子。妹頭聽見門響,回頭看見他,朝他笑了一笑。有些討好,又有些戲謔的笑容。他這時才看見,她熨的是他的稿子。那稿子已經用糨糊拼貼好,正用熨斗熨平,熨平的幾張放在乾淨的尿布上面。嬰兒睡熟了,但被推到了牆邊,妹頭把他的被子從沙發搬到了床上。他吃了蒸在鍋裡的飯菜,又洗了澡,躺進被窩。妹頭也收拾了熨板上了床。她擠進小白的被窩,皮厚地說,要讓小毛頭從小鍛煉一個人睡覺,長大是不是可以不要女人。這一晚上,他們一家三口窩在一張床上,翻過來折過去都是人。那小小的一個嬰兒,似乎比兩個大人還人氣重,奶香挾裹著尿臊,還有肉的汗酸,熱烘烘的,充滿了房間,有一種甜蜜的窒息感。他擁著妹頭的溫暖的背脊,心裡十分想不通,如此平庸的生活,怎麼會被妹頭過得這樣喧騰。

  妹頭現在時常回娘家了。娘家已經改了樣,哥哥在東北安家,孩子卻送回上海,預備在上海借讀。小弟在家結了婚,將大房間橫斷攔了三分之二,給他們做房間。再直向地隔出一條沿牆的走道,可以不經過新人的房間,通到父母住的內陽臺。內陽臺擴充了有一倍,但要住兩個老的,再一個小的,還是全家人吃飯聚集的地方,就顯得相當逼仄。父母原先的對床已經換了一張雙人床,小東北是睡沙發的。一個家庭是經過了重新的分解與組合,變得有些散漫,而且零亂。照理說是經歷了變故的,並且,生活似乎在走下坡路,可奇怪的是,妹頭的爸爸媽媽並不顯老,也不顯得有什麼失落,他們只是略略比以前不講究了些,比較好將就了些。但是並沒沒有任何受壓榨的憔悴萎縮之狀,還因為有了孫兒孫女,流露出安詳和仁慈的神態。他們是一對從壯年自然過渡到老年的夫婦的典型。他們遵循著一些簡單的,基本的道理,從來不打算去違背這些道理,而自製出一些新的來。這就使他們在每一個時間段上,都承起義務和享受樂趣,同時還保持著自己的獨立。他們對子女、兒孫的愛和責任,也是遵循常理的,從來都有著分寸,寄予的希望也有分寸。所以他們的心情就不會太為兒女的命運,遭際,以及態度左右。他們和下一輩之間自始至終,都是留有距離的。這或許是有一些出於利己主義,可這利己主義並不損害他人,就談不上有什麼壞處,甚至,還有些好處,那就是他人也不必對他們負有回報的義務。他們完全可以自給自足。

  和所有回娘家的女兒一樣,妹頭回到娘家,也要述說小白家的壞話。她的爸爸媽媽聽是聽了,卻並不慫恿她,更不留她過宿,而是說:你看,家裡哪有你睡的地方?自然也因為是女兒,心理上要接近一些,妹頭媽媽也會向她述說她弟媳婦的不是。這一回,又輪到妹頭有理智了,她一點不揣掇母親。因是聯想到她在阿娘手下的處境,還多少有些同情弟媳。再說,她也不是看不見,母親一邊控訴媳婦,一邊十分地疼愛小孫女兒。這倒是一貫的,她母親從來是比較喜歡愛嬌的小姑娘。她將小姑娘稀薄而柔軟的頭髮,編出各種花樣的髮型,把她打扮成一個娃娃,這使妹頭想起她的童年。但因妹頭不是一個沉湎兒時的人,所以,這並沒有激起她的感傷,僅只是有一點似曾相識的情景,一閃而過了。她現在回娘家,倒是更多地到薛雅琴家玩。薛雅琴請了長病假,不上班了,每月只拿一些象徵性的基本工資,靠阿川養她。阿川則正式辭職,專做服裝生意。他在較為偏西的區域的服裝街上,租了一個鋪面,雇了個安徽女孩,替他看店,自己脫出身去進貨。所以就經常不在家,而是往深圳,珠海,石獅,集美,這些南邊地方跑。薛雅琴的兒子剛剛上學,婆婆又在年前去世,姐姐妹妹都出了嫁,家裡就剩她一個人。平時十分清閒,也很歡迎妹頭來玩。於是,兩人就又回到從前做小姐妹的時光,你來我往,朝夕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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