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妹頭 | 上頁 下頁 | |
| 二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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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一年半的產假滿了,臨到回廠上班,而廠裡效益則在大幅度下降。由於原材料減縮統一配給,逐步走向市場,產品價格又無法自行提高,廠裡不得不停了一半以上的機器。這時候,阿川便提議妹頭跟他做生意。妹頭說,當我外來妹啊!阿川說怎麼敢,是請你做老闆,我們合夥。妹頭就說我又沒本錢。阿川說你出智能,折合本錢。妹頭問:說話算不算數?阿川反問:我幾時說話不算數過?妹頭哼了一聲,表示不信,阿川就舉出例子:我說和薛雅琴結婚,不就結了?妹頭再一想,果然阿川從來沒有食過言,就不說話了。不過,她也還是交給阿川七千塊錢作為投股的本錢。小白正好得了一筆稿費,再加上平時的積蓄。小白知道妹頭是個精力旺盛的人,她總是要給自己找事做。現在,婚結了,孩子生了,養到可以進托兒所了,她再做什麼呢?那麼就做生意吧!小白不指望她賺錢,卻也不怕她賠錢,二話不說,就讓她去了。妹頭幫阿川做事,薛雅琴也是高興的。因做生意總是有風險,現在妹頭也上了船,就算是同舟共濟了。在妹頭為小毛頭聯繫到托兒所之前的幾個月裡,她就幫著妹頭帶孩子,讓他們兩人專門做生意。等到孩子安頓下來,妹頭到理髮店剪燙了頭髮,重整裝束,就跟了阿川到南邊去進貨了。 一周後回來的妹頭,黑了一成,瘦了一成。她洗一個澡,睡一大覺,都沒來得及和小白說上幾句話,就跑到阿川家去整理服裝了。她到南邊走了一遭,親眼看見在那些沿海的小鎮,深長的巷子裡,製作服裝的工場一間挨一間,縫紉機嚓嚓地響成一片,粗製濫造著各色服裝,然後再縫上名牌商標。製作名牌商標的工場也是擠擠挨挨。舊衣服的市場更是一眼望不到頭,全國各地的商販張著蛇皮袋,就像農人盛糧食一樣盛著衣服,一袋袋地過鎊,付錢,扛走。要不是身臨其境,你是萬萬想不到,當代的時尚就是從這樣的地方發源,流向各地。這些潮濕,悶熱,飄散著海水和魚蝦的腥味,由於壅塞了內地的打工者而擁擠,嘈雜,混亂,充滿犯罪和疾病的小鎮,就是我們的時尚的源頭。 這一周,妹頭不僅瞭解了貨源的情況,也瞭解了阿川做生意的方式。阿川多少是有些憑了蠻力做的。他大進大出,其實是薄利多銷,是缺乏策略的。妹頭和阿川商量,他們的生意要以牛仔褲和布制襯衣為主。因為她看下來,這是服裝潮流中,發展最為穩健的兩項,一般來說,它們萬變不離其宗。而且,從製作的流程和工藝來說,這兩項也較為成熟。生產的批量大,成本就低,賺頭也大。所以,他們的生意中,至少有一半要是牛仔褲和布制襯衣,再一半做時裝,高價位的,舊衣服只可搭一點,賣統貨,極低價。由於這些舊衣服往往式樣誇張怪誕,便給人稍縱即逝的印象,這反而證明了這是一家很負責的時裝鋪,那些高價位的時裝也變得可信了。阿川認為妹頭的看法很對,很受啟發,決定一回來就著手修改店鋪的門面。兩人都是火辣辣的性格,做事情很上勁頭,一時間,店鋪面貌一新,生意也面貌一新。生意一好,貨就走得快,必須更快地進貨。於是,又雇了一個外來妹,和原來的那個一起看鋪面,這樣,他們就更脫得出身了。 第十章 妹頭已經把這條線走得很熟了。也遇上過幾次險情,但憑著她的機巧和阿川的蠻力,總能化險為夷,循著不打不成交的常理,有幾回交過手的對頭,也成了好朋友,互相都用得上。這一點,妹頭也給阿川幫了忙,她有人緣,更多的時候,人家是看妹頭的面子。在服裝街上,妹頭也很注意關係。曉得生意好招人嫉,她就適當地讓一點生意給別人做,一點不驕橫。但別人也不要想欺她,欺了她,倒黴一輩子。阿川從小就對她服帖,現在更是沒話說。兩人就像是倒過來了,本來是妹頭跟了阿川做生意,現在卻是阿川跟了妹頭做。他樣樣都依妹頭,能不依嗎?妹頭說的都有道理,都是為生意好,而且態度也不壞,商量的,建議的,甚至懇求的。妹頭記得自己做生意是阿川挑的。這就是妹頭,而不是別人了,她知恩圖報。現在,服裝街上的生意淘裡,都稱妹頭「老闆娘」。這稱呼是不太妥當,可妹頭也沒辦法每一回都糾正,就隨他們叫去。叫多了,也應,慢慢就變得自然了。後來,有一回,小白送孩子到服裝街給妹頭。妹頭不在,問上哪裡去了,隔壁鋪面裡的人說,和他老公吃飯去了。小白曉得這「老公」是指阿川,也曉得人家是誤會了,根本沒往心裡去,他把孩子交給看鋪面的外來妹,就走了。 妹頭的裝束也是老闆娘的派頭。她從不穿自己鋪子裡出售的衣服,而是讓兩個外來妹一人穿一身。她親自為她們挑選,搭配,線襪,頭飾,鞋,都要經她過眼。她把她們裝扮得有些鄉豔,嫵媚活潑,表明著她們受雇且受過調教的身份。她自己是穿一條牛仔褲,高腰小褲腿,一般的中等的品牌,卻是正宗的,從可靠的專賣店買來。上面是一件男式的條紋休閒襯衫,寬大的圓後擺罩到腿上,一雙意大利軟皮平底鞋。是低調的時髦。有時則是絲織的中間色的時裝褲,有墊肩的西服領的絲襯衫,白色,或者亮一些,鐵銹色,下擺束進腰裡,足下便是高跟鞋。比較女性化也職業化。髮式總是短的,但波形要比從前誇張一些,經過焗油,也更烏亮了,稍稍亮得有那麼一點不真實,有點像假髮。臉部,她化了濃妝。倒不是有意要化濃妝,而是不知不覺之中。凡長年化妝的人,往往都會越化越濃。她們的眼睛日漸習慣亮色,寧有過之而無有不足,不由地就加重了色彩。也還是為了掩蓋辛勞奔波的倦容,以及妝粉侵蝕而變得粗糙的皮膚。她的妝就也有些誇張,眼圈很深,很大,大白天也畫著顯著的鼻引線,用的粉底是覆蓋力較強的一種,再撲上定妝乾粉,就像罩了一個殼。最欠自然的是妹頭的嘴,因她是那類舊式的美人嘴,今天看來就嫌小嫌薄了,於是就往大和厚裡描,明顯地超出了天然的唇線,就好像嘴上面又套了一張嘴似的。這樣的妝真是有些俗豔的,而且透著粗魯的生活的痕跡。但由於妹頭分得略開的雙目,杏眼,微翹的界尖,還有臉頰柔嫩的線條,這些都有著一股輕靈的稚氣。所以,這個粗俗的妝就變得天真了,它有一種卡通的效果,至多是叫人覺得滑稽。小白有時會注意到她奇怪地改變了的臉,驚詫地說:你就像一個熊貓。因是那樣稔熟,接近地生活在一起,人們特別容易忽略表面的東西,而表面的東西有時候卻是事情的徵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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