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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妹頭的手藝很給小白麵子,妹頭的形象也很給小白麵子。妹頭燙了頭髮,短短的,留了些額發,很俏麗。妹頭在米色的開司米羊毛衫外面,系一條荷葉邊的圍裙,很利落。婚後的妹頭膚色很白,而有光亮,淡淡地描了眼圈,眼睛的形狀更鮮明顯著,杏形的,漸漸地往上收了梢。唇形也略誇張了一些,就顯得豐滿了。總之,妹頭很有光彩。她特別願意招待客人,提前把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迎接客人的到來。她泡好茶給客人喝,買好煙給客人抽,做好菜給客人吃。倘若是小白方面的客人,她還變得很乖,在一邊,靜靜地聽小白和客人們聊天,儘管開國語好了。小白的客人大多是些海闊天空的談客,一談能談至通宵。她不吵不鬧,還提供夜點。但這並不等於說,她對他們的談話有什麼興趣。她只是喜歡這樣的場面,高朋滿座,而她是一個賢良的女主人。等到她的小姐妹上門,她就要變個角色了。她對小白吆五喝六,凶得很,好像小白是她的僕人。有時還把小白轟出門去,她們自己好說自己的事情。其實不是小白不便於聽,而是為了向小白作威作福,頤指氣使。小白表現得也很好,倒不是有心給妹頭面子,而是他習慣了妹頭出花樣。妹頭總是能想出各種不同的遊戲,而小白則是個默契的玩伴,本能地做出反應。

  但是,在小姐妹跟前,妹頭對小白的寫作,卻有著不同的態度。她故意把刊有小白文章的書報放在顯眼的地方,然後隨便地扔開,輕描淡寫地說: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又沒有多少錢的。於是小姐妹們就很驚訝,能白紙黑字地印著妹頭男人的名字,已經很了不起了,竟還有錢!她們將這些報刊傳來傳去地看著,最終什麼也看不明白,更覺得深奧了。小白被妹頭安排在外邊灶間裡剝蠶豆,聽見妹頭在向她們介紹說,這是哲學。「哲學」這兩個字,妹頭是用普通話說的,聽起來很好玩。小白心裡暗暗好笑,還有些感動。倒不是感動妹頭對他勞動的尊重,他當然知道妹頭不是尊重,而是炫耀,他感動的是妹頭的天真。妹頭很天真地又要試圖扮演一個新角色,多少有些露拙了,但一點不影響她的認真和誠懇。妹頭的師傅輕輕地說了一句:妹頭嫁了一個書生。她師傅已經長成一個壯碩的女人,但依然勻稱,而且好看。這些女工,即便是清秀苗條的,也很奇異地顯得壯碩。她們一來,房間裡便壅塞了一股熱蓬蓬的濃郁氣味。不止是那種中低檔的散發強烈化工合成香氣的化妝品氣味,也不止是那種汗腺很旺的勞作女性的體味,還是來自身體更深處的,一種飽滿,活躍的能和熱。它們飽滿與活躍到綻開的程度,有著一種威懾的力量。這些在生產線上操作的女性,就好像是真正的同胞姐妹,她們買一樣顏色,一樣款式的衣服穿,說著只有她們自己明白的,車間裡的,特殊的語言,她們的笑容,舉止,形態,都有著說不出來的相似之處,這樣的一致性又增加了那股能和熱的強度。當小白完成了妹頭安排給他的勞動,和妹頭交換位置,由妹頭上灶,他則進房間去招待客人。他一踏進房門,原來是喧騰著的,這時戛然靜了下來。她們一下於拘束起來,只有妹頭的師傅勉強笑了一下,即刻又收斂住了,她們敬畏地看著他。這便是妹頭向她們吹噓的結果。她們敬畏的謙卑的眼光,造成的是逼視的效果,他終於受不了,囁嚅著退了出來。

  妹頭有一次開玩笑說,要把她的小姐妹某某某,介紹給阿五頭做朋友,小白笑得幾乎從床上翻下來。妹頭也很得意地笑,這是她對阿五頭最成功的一個詆毀。她說她想來想去,要治好阿五頭的毛病,她咬定阿五頭是有毛病的,要他病好,就是結婚,和誰結婚呢?就和她的小姐妹吧!妹頭又說,怎麼不可以?人家是國營企業,阿五頭才是個大集體,阿五頭肝功能還不好,肝功能不好肯定要影響那個功能,否則為什麼都要叫「功能」呢?妹頭是很能胡調的,胡調起來沒邊沒沿,可以一路胡調下去。他在妹頭的慫恿底下,不禁要去想像阿五頭和妹頭小姐妹結婚的景象。那景象竟是很慘的,就又要笑。他越笑,妹頭越得意,胡調得越起勁,說功能和功能之間是連帶的關係,這功能說不定就把那功能帶好了,帶好了,阿五頭就會有小孩子,有了小孩子,阿五頭的哲學病就徹底好了——妹頭說「哲學」時又用了普通話——阿五頭要洗尿布,洗奶瓶,燒鯽魚湯給產婦發奶,還要抱小毛頭。說到小毛頭,妹頭忽然溫柔下來,撫了撫肚子,說,小毛頭在這裡呢!阿五頭怎麼配有小毛頭。小白就也要去摸妹頭的肚子,妹頭卻不讓,說他要把「哲學」病菌傳染給小毛頭的。傳染給她不要緊,她有抵抗力,小毛頭卻是很嫩的。他非要摸,妹頭非不讓。兩人推來推去纏成一團,最後,妹頭才讓他輕輕,輕輕地摸了一下。

  小毛頭給了他意外的驚喜,雖然結婚生子是天經地義,可具體到他和妹頭,這事情就有些不可思議。他和妹頭,從開始到現在,都像是一場過家家的遊戲,可居然要有一個小毛頭了。事情忽然就變得嚴肅起來。小白全家,尤其是阿娘都很興奮。因他哥哥結婚後生了一個女兒,所以就把生兒子的希望寄在了妹頭身上。上海就是有這麼多的,重子嗣的寧波人。阿娘甚至開始很虔誠地吃素,但她吃的很奇怪,只戒蔥,韭,蒜,魚肉照吃。問她道理,她說菜蔬也是分葷素的,「葷」指的就是菜蔬中的葷,而魚肉則是葷腥的「腥」。她是戒葷不戒腥,她要不吃腥,小毛頭生下來怎麼有力氣帶得動呢?妹頭在背後就和小白說,阿娘這樣和菩薩調花槍,她本來是生兒子,半路上也要換女兒的。小白就說,生女兒有什麼不好,我就要生女兒。妹頭立刻掌他的嘴,不讓他再說生女兒的話。她也是要生兒子的,這可以使她在小姐妹中間更有面子。再說,薛雅琴都生了兒子,那妹頭憑什麼就生不出兒子?妹頭有妹頭的生兒子方式,她回家把她侄兒帶來,和她睡一張床,小白就只能睡沙發上,腳也伸不直。妹頭說:小白,現在顧不上你了,兒子要緊。小白氣惱又無奈地蜷在沙發上,明知這些荒唐,卻只能聽其任之。妹頭的侄兒是個小東北,說一口東北話,還喜歡插嘴。妹頭倒不嫌了,很耐心地向他解釋這,解釋那。小白笑話她也「開國語」,她並不理睬,停了一時,才說:你去找個不開國語的來陪我睡呀,阿五頭行不行?我倒不要生他這樣的兒子了。小白聽她又胡調,且胡調得不像話,只好不理睬。小東北卻問:阿五頭是誰?妹頭說:阿五頭是妖怪,專講白話。小東北問什麼是白話?妹頭說,就是空話、廢話、夢話。小東北再問什麼是空話、廢話、夢話?小孩子是可以一徑這麼問下去的。妹頭再想生兒子,此時也憋不住發火了,她厲聲道:放屁,懂不懂?吃飽了放出的空氣!小白躲在被窩裡偷偷笑了起來,他想,無論如何,妹頭說的是有幾分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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