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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在這同時,小白那邊也把新房的安排方案拿出來了。這方案很簡單,一句話,就是把底層讓給他們做房間。阿娘和偶爾回家探親的姐姐住到樓上,吃飯呢,還是在樓下,在他們的新房裡放一張吃飯桌子。妹頭心裡是想二樓做房間的,但再一想,樓上很是曬頂,要大人讓房間畢竟不好意思,還有,她新生出了一個念頭,她決定要在樓下做一個衛生間。她寧可將外間灶間的隔牆往裡面移一米,這樣,她們的房間雖然要收縮四個平方的面積,但是這樣就有了衛生間,不必在房裡攔馬桶間,也不必倒馬桶,重要的是,房子的性質不一樣了。再有,灶間也擴大了,可以連帶做吃飯間,就不必在他們房間開飯了。所以,還是劃得來。她主意定了,然後和小白商量,小白聽了就有些頭大。嚴格說,他們的事情一進入具體的操作,他就一直頭大著。他也知道,這些事情是躲不過去的,那麼,最好是做夢似地做過去。正好,這時候,阿五頭回來了。阿五頭患了肝炎,回家養病。小白再從農場回上海,就分出一半時間往阿五頭那裡跑。由於分離了這麼久,之間的疏遠倒像是不曾有過似的,他們一下子又回到最好時候的那樣。雖然各自都有了些決然不同的經歷,卻都擱下不提。他們是那種心有靈犀的朋友,不用多說,只要在一處,自然互相就懂了。他們又去了人民廣場,那山東人竟然還在,因從來也沒有看清楚過他的面容,就覺得他一點也沒有變。這使他們感到並沒有過去多少時間,人事依舊。那時候還沒有同性戀一說,妹頭只是覺得他們好得奇怪。他們倆的世界是妹頭不瞭解,也不想瞭解的,但她能夠接受這樣的事實。相反,要是小白的一切,都是在妹頭智能範圍內的,她就要感到無趣了。她喜歡小白有一些超出自己的東西,這種對男性的理解多少是來自哥哥在她生活裡的影響。所以,她並不硬拉著小白一起去實現她的計劃,而是說,你只要說服你們家大人,其餘的都由我來。這要求一點不過分,小白也覺得再推脫不好了,就去征得了父母,還有阿娘的同意。對這個計劃,大人們說不出一點不是,可也不見得有多麼贊成,他們甚至還有些不悅,覺得妹頭是在挑剔他們。但既然妹頭說了,她全包,就也不好反對。於是,妹頭便拿了小白的戶口簿,房票簿,去奔走活動,爭取房屋部六的許可和派工。那時候,工程隊都是由房管處統一調派的。由於是增建衛生間,還要排放一根排糞管,這根排糞管需走一些彎路,才可放進化糞池,就要破路面。事情涉及到三頭六面,可妹頭都擺平了。

  妹頭再說她全包,小白也不能看著不問,到底也是他家的事情。開工時也就請假回來一起張羅,送煙送水,和工人熱絡熱絡。有幾次,阿五頭也來看看,主要是找小白說話。說起來,妹頭也是和他同班同學,可他卻對此一點印象也沒有。看起來,他對妹頭也並無什麼興趣。這點,小白和妹頭都能感覺到。背地裡,他沒有向小白發表一點對妹頭的意見,當面呢,他和妹頭就沒有一句話可說。他的冷淡態度無疑是使妹頭極為惱火,從此就種下對此人的不滿,一有機會就要進行挖苦和攻擊。而小白則是感到有些羞愧,好像在阿五頭面前感到抬不起頭。有時候,他就會有意地和妹頭唱反調,好像要把關係弄壞似的。但他立即會遭到妹頭的遏止:你要做什麼?小白,識相點吧,不要沒事找事!妹頭一句一句地向他而來,並不針對他的意思,卻又很針對他的意思。這就是妹頭的本事,無論表面多麼紛紜,她都能一眼看透,直指真相。你要想和她攪渾水,是攪不成的。所以,鬧了幾次情緒,也沒鬧出什麼成果,在妹頭這裡全輸。為表示自己對妹頭的無所謂,他只有更頻繁地跑阿五頭家,和阿五頭在一起。

  他們現在的談話更加深奧玄虛,環繞著生存的意義和無意義。他們都很年輕,並沒有多少生活經驗可作推論的材料,只是憑著論證的方式和頑強的精神,一步一步地推理。所以,都是以空對空,純粹是思想的運作。這種運作並不是完全沒有意義的,雖然是在虛擬的條件下進行,可是它們展現了獨立的思想過程。這個過程在他們執著的推進之下,終於能夠自圓其說。他們倆真是最好的搭檔,配合得極為嚴密,並且各司其職。比較起來,阿五頭更善於出思想,他有著奇思異想,思路在本質上和常人不同,而且邏輯嚴謹,顯示出機械論訓練的良好成果。前者是來源於熱衷想像的天性,後者卻要歸功他大量的龐雜的閱讀。而小白呢,他其實是一個形式主義者,所以更加側重文學和詩歌,這使得他迷戀于華麗的詞藻,汪洋恣肆的表達。後來,小白成了一名小有名氣的文論家。他的文章都是以對話的形式結構,對話的雙方為A和B。A就是阿五頭,B則是他自己,小白。從此也可看出,他無意中認可了妹頭給他起的名字,「小白」。偶爾的,他們三個人也會一起出去玩,看電影,或者逛馬路,妹頭隨他們說什麼,一般是不插嘴的,方才說過,妹頭認為男生們是應該有一些他們自己的話題。但有一種情況下,妹頭就不得不說話了。由於用上海話不便於表達,他們常常會夾雜著一些普通話,尤其是概念性的名詞,非是普通話不可。這樣的時候,妹頭就會給小白一個白眼:開什麼國語!他頓覺尷尬,討論不下去了。阿五頭並不聽見妹頭的話,也不是個敏感的人,兀自誇誇地說著。半時,才發現沒了對手,小白消極地沉默著,便也沒勁下來。有了這麼一兩回,小白就再不讓妹頭參加他和阿五頭的聚會了。

  衛生間修好了,小白一家首先享受了極大的便利。灶間也按妹頭的設計,擴成一個手槍形的空間,在手槍柄上放了飯桌,做了一個小飯廳,也做了全家人聚集的中心。趁此大興土木,底層的新房間一併做出來。修門窗地板,粉刷天花板,貼牆紙,裝壁燈,小白家的大人給了一筆錢買家具。阿娘希望他們能夠繼承那張寧式眠床,小白無所謂,妹頭堅決不受,毫不顧念他們在其中度過的美好時光。這張床在她眼裡是老八股,又不是洋式的老八股,像她那床鴨絨被和樟木箱,而是鄉氣的八股,這含有一種陰暗的歷史。誰知道上面睡過多少死人呢?是要做噩夢的,妹頭刻薄地說。小白說:好像你沒有睡過似的。妹頭厲聲道:所以,所以呀,就不要睡了呀!小白別想說過她。處理這張床出了點小難題。阿娘先是要搬上樓,表示,你們不要,我要!小白的父母也不大想要,嫌它占地方,好像房間裡又套了個房間,但不願和阿娘生氣,只好往樓上搬。不想,樓梯太窄,抬不上去,就提議還是賣了。阿娘不允,守著床掉了眼淚,大家都看妹頭,無奈妹頭就是不要,最後是抬到小白的舅公家去了。事情雖然解決了,阿娘心裡卻是不高興的,好像不是這張床,而是她這個人,被妹頭從家裡逐了出來。芥蒂就是這樣種下了。

  現在,房間是一嶄新的,每月小白休假回來,一個人睡在裡面。平時多是空關著,只有妹頭有權進來,東看看,西看看。此時,妹頭的東西還沒有搬過來,床上是小白的舊被褥,窗上也是舊床簾,桌上,五斗櫥上,都沒鋪臺布,沙發是包在塑料紙裡的,椅子也是。油漆味道還沒有散盡,新家具又帶來木脂和膠水的氣味,還有新打的地板蠟的氣味。總起來,是新事新物的氣味,叫人高興。什麼都有了,就缺一個小白,小白什麼時候能調回來呢?

  玲玲也有男朋友了,是一個華僑,父母都在香港,結婚後也要去香港的。男方的父母已經正式上門提過親,帶了許多稀奇東西:半導體收音機,電動縫紉機,各色衣料,毛線,又請她們全家去國際飯店吃了飯。現在,玲玲進出的都是這樣高級的場所。此時正是「文化大革命」末期,服飾上的風氣還是比較保守,但玲玲卻在夾縫中求發展,穩中求變。既新穎,又沒有越過雷池半步。比如,襯衣做成男式的領子,袖子的克幅比通常延長一倍,一列三個扣子,腰身窄長。褲子比較寬,又寬不到喇叭褲的程度,那就出格了,其實就是後來的直統褲,褲管扁扁地遮住腳面。還有燈芯絨的外套,前襟和後背,經過拼接,以條紋組成圖案,接縫處都是明淺,也是壓出圖案的效果,有些類似獵裝,又不是那樣男性化。總之,是十二分的獨特。玲玲現在是弄堂裡的人尖了,在家裡的地位也上升到二姐姐之上。其實,她心裡一直是憋著股氣的,一定要掙出頭來。她曉得結婚是女人第二次投胎——像她父母養了那麼多女兒,又無能力為女兒創造更好的條件,對女兒的希望大都是寄予第二次投胎上——於是,抓牢了這個機會。比起妹頭來,玲玲更有心智,而且冷靜,不像妹頭那樣率性。這電是處於配角的位置,韜光養晦,積成的性格。妹頭很准不對玲玲生妒,覺得她怎能這樣事事現成?但一旦為自己的事情忙起來,就又被其中的樂趣抓住,覺得玲玲這樣也沒啥意思。她看見過玲玲的華僑男友,瘦長單薄為身體,帶著一副澹然的表情,倒和玲玲很配。妹頭也覺得不如她的小白有趣,她想像不出玲玲和這個幾乎完全陌生的男人,能有什麼樣的事情發生。但無論如何,她和玲玲也已經是橋歸橋,路歸路,不再有什麼關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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