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妹頭 | 上頁 下頁 | |
| 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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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沒過多久,薛雅琴就又找到妹頭門上來了。起先,妹頭沒什麼好聲氣,愛理不理的,可一聽薛雅琴說她有喜了,不由就把臉正了過來。薛雅琴經歷過了男女之間的事,說話都沒有什麼顧忌了。妹頭雖然要比她早經歷,但卻是第一次聽這麼內行又露骨的說法,不禁紅了臉。但她依然保持著鎮定。她先是訓斥薛雅琴沒有腦子,怎麼能什麼都由著阿川?再是埋怨薛雅琴不顧後果,還沒有滿師,就出這種事情,追究起來,還要追究到她妹頭的頭上,誰讓她給他們牽的線呢?然後就反問薛雅琴,她準備怎麼辦?薛雅琴又恢復了原先的謙卑,要妹頭說怎麼辦。妹頭火氣上來了,說你問我,我怎麼知道?你應該去問他!他說隨便,薛雅琴說。妹頭更火了,拉了薛雅琴就往阿川家去。噔噔噔走上三樓,推開房門,阿川正在床上睡午覺,被妹頭叫起來,一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很緊張地問:怎麼啦,怎麼啦?妹頭把薛雅琴往他身上一推,說,問你自己!說完扭頭就走,將房門使勁一帶,發出一聲巨響。阿川還真是有些在乎妹頭,開始認真對待了。他找到他原先農場裡的老關係,幫忙開出一張介紹信,帶薛雅琴到郊縣一家醫院裡做了手術。過了一天,薛雅琴就黃著臉來上班了,並沒有流露出多少痛苦的表情,相反,還繞有興趣地,趁沒人的時候,要和妹頭談點細節。妹頭可沒有胃口聽,轉身走了。闖過這麼一次禍,薛雅琴他們非但沒有接受教訓,從此收斂些,反倒因為看見了出路更加放心大膽。就這麼,又做了一次手術,好不容易捱到薛雅琴滿師。幾乎是,前腳拿到三十六元滿師工資,後腳就去辦了結婚登記。等到結婚那一天,有經驗的人都看得出新娘子的身孕了。果然,半年以後,薛雅琴就生下了一個兒子。 這兒子既像爹,又像娘,像的都是優點,十分漂亮。個子又大,長腿長身,落地就有八斤重。阿川的寡母和姐妹都歡喜極了,搶著帶他。薛雅琴一下子成了他家的功臣,幾乎被供了起來,月子做得非常享福。連阿川也很高興。他們家是寧波人,特別重子嗣,阿川也是要兒子的人,從此就對薛雅琴器重起來。這時候,薛雅琴才想到妹頭,真正地感激起她來。她當然不會像老派那樣真的送十八隻蹄髈謝媒,而是買了一對金華火腿,夫妻兩人很鄭重地送到妹頭家中。 薛雅琴的兒子都生好了,小白還沒有抽調回來。有一段時間,他們多少有些疲了,但是呢,又確實習慣了在一起,分手的時候,彼此心裡都很空。好像生活裡有一個缺口,就不那麼完滿。他們很自然地,情緒低落。事情在了這麼一種停滯的狀態,該做的都做了,再要做什麼,卻由不得他們了。他們只有耐心地等待,等待事情的轉機。妹頭是不慣於等待的人,她總是要做些什麼。這時候,她就著手於嫁妝的準備。這是物質比較緊缺的年月,樣樣要配給,且十分有限。除了布票,還發有工業券,購買絲綢,毛料,化纖織品,都需要工業券。對於一個準備結婚的人來說,工業券是遠遠不夠用的。但是,什麼事情能難倒妹頭呢?她尋覓著那些少收,甚至不收工業券的處理品。由於是為外銷生產,它們的顏色,花樣,款式就都不是市面上的大路貨,而是別出蹊徑。又由於外銷生產嚴格的把關,質量就相當有保證。所以「處理」,只不過是因為一點肉眼難以發現的暇疵。一旦有賣,立即就排起長隊。所以說是處理品,其實更是緊俏物質。買緊俏物質,正是妹頭的強項。她能夠很敏銳地覺察到,什麼地方,什麼時候將要出售處理品,就好像商店裡有她的眼線似的,她總歸能及時趕到。她還不像大多數熱衷於處理品的人那樣,趕上什麼買什麼,照單全收。她可是有選擇的。有一些處理品看上去不錯,實際上卻不怎麼樣;又有一些處理品確實不錯,可並不合用。她便當機立斷:放棄。總之,她消息靈通,又有眼光,還頭腦冷靜,有全域思想。所以,漸漸的,她就擁有了一些品質優良又富有特色的床單,被面,枕套,而工業券則一張也沒花出去。她積攢了數量可觀的工業券,眼光在正品的櫃檯裡搜索。她要將這些寶貴的工業券,用在最要緊、最值得的東西上。倘若遇到這樣的機會,她可是一點不手軟。有一次,她看見一條淡雪青的軟緞被面,上面織著同色的牡丹,非常華貴,而且吉祥。她毫不猶豫地付出一百二十張工業卷,妹頭全家全年的工業券都在這裡了。這條被面帶有經典的意思,將她的收藏提高了品位。處理品好是好,可畢竟過於別致,難免游離於潮流之外,而妹頭是尊重潮流的。她還很留心那些串弄堂的鄉下人。那多是婦女,穿著江南一帶家織的藍花布衣,系著圍兜,紮一塊頭巾,肩上背一個大布袋。她們木訥的面部之下,隱藏著世故,經驗,還有狡黠。她們並不做聲,也不亂看,挨著門走過,忽然就停住了腳步,迎上前去,悄聲問道:阿姨,湖州大紅牌絲綿要嗎?她們幾乎一問一個准,沒大錯的。這家或是有待嫁的女兒,或是要進入口,總之,添衣添被的當口。然後,便被讓進後門裡的灶間,看貨色,談價錢。這事情妹頭又是在行的,哪一樣次貨能混過她的眼睛?真的,從一個女孩親手備起的嫁妝,就能看出她的頭腦,心智,趣味,和生活經驗。 有些東西,妹頭和一般女孩一樣,一定要全新的,有的,妹頭卻情願要舊的。比如,還記得嗎?妹頭媽媽床上的鴨絨被。妹頭就問媽媽要了來。這條鴨絨被,因為緞面有些磨損,經緯稀疏了,鴨絨便鑽出來,一抖,飛飛揚揚的。妹頭媽媽卻不捨得繼續蓋,又不捨得花大價錢送去換膽,只得收在樟木箱裡。這時,妹頭就要了過來。她決定自己換膽。她無師自通地,將舊膽上的縫線拆一行,脫出一行,把新的緞面罩上去,細針縫上一行。再拆一行,套一行,縫一行。新膽的四邊周,也是用雙滾條澡邊。緞面和滾條都是重新配的色,橘色摻黃的軟緞,滾條則一色維紅壓一色翠綠。是大開大闔的顏色,聽起來相當沖,可放一起,鋪陳開來,竟是富麗堂皇。做好以後,弄堂裡的人都來欣賞,連玲玲的驕傲的二姐姐,回娘家時,聽說了,也來參觀了。她嫁了一個西餐社的廚師,生了是個女孩,卻依然年輕,白皙,小巧,冷面。妹頭雖然已經不以為她怎麼樣了,可因是小時候的偶像,所以,還保持著敬畏的心情,很榮幸地將舊翻新的鴨絨被鋪開了,供她批評。玲玲的二姐姐面無表情地看了一遍,並沒說什麼,可她看了那麼長的時間,妹頭就已經知道了她的評價。媽媽送妹頭鴨絨被時,將裝鴨絨被的樟木箱也一併送了她,妹頭也接受下來。她到車間裡找了些擦銅油,擦去銅鎖上的綠鏽,鎖立即錚亮,既是新,又能看出是老貨,顯示出厚重的家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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