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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可他們還是不到難捨難分的地步。他們都還不習慣,或者說不接受,欲念。這多少有些嚇人。似乎是,這樣的欲念過於實質性了,都有些擔當不起。可是事情到了這一步,卻退不回去了。他們只要在一起,就無法不做這件事。有一個假日,他甚至沒有回上海,她心裡也挺慶倖的。但過了不到一個月,他就提前請了事假回來了。她呢?也正想著他。兩人就又膠在了一起。事情到底不再像最初時那麼可怕了,他們也基本掌握要領,情緒逐漸安定,放鬆,樂趣就又滋生出來。

  有一次,在廠裡洗澡,師傅趁人不注意,在她乳房上揪了一把,小聲說:有誰碰過了?妹頭臉羞得通紅,好在蓮蓬頭的水很洶湧地沖著,她張嘴想申辯,師傅又跟了一句:小心點,別闖禍,還沒出師呢!她脫口而出問:怎麼小心?話一出口便曉得說錯了,被師傅捉住了把柄。可師傅卻沒有再笑她,而是認真地向她傳授計議,讓她到藥房去拿藥,藥是免費領的。妹頭就不肯,說人家問起來怎麼說?師傅就說:那你讓他去拿。妹頭說:他不肯的。師傅緊著問一句:「他」是誰?妹頭又紅了臉,再不理睬師傅了。第二天上班前換衣服,妹頭見更衣箱角落裡放了一個小紙包,裡邊是白色的藥片。回頭看看,師傅正對她眨眼,然後小聲告訴她服用的方法。這樣,妹頭一直到正式嫁給他之前,一次事故也沒有出過。

  妹頭和小白的關係,基本已被各方承認,只剩下一個具體問題,就是時間。妹頭還須一年滿師,小白呢,則要等待抽調回上海。他們心裡也不急,覺得這樣挺好,結不結婚都一樣。而妹頭自恃是已經有男朋友的人了,就公然過問起別人的事情。她真的動議要給薛雅琴介紹阿川了。

  第七章

  阿川比妹頭的哥哥大一歲,讀書時候功課不怎麼樣,只考取一所普通初級中學。但他的運氣好,分到蘇北大豐農場,兩年後就招工到船廠做電焊工。後來,上海電影製片廠到他們廠拍電影,還選中他做群眾演員。特別給了他一個鏡頭:在船臺上焊接,電花四射,他很瀟灑地將防護面罩一推,焊好了。以此可見,他的形象是很不錯的。瘦長條,寬肩膀,五官生得很緊湊,而且輪廓鮮明,頭髮是自來卷,皮膚黑黝黝的。這樣的形象,老派人是要叫他「粗胚」的,可新潮卻以為是男子漢。其實呢?這兩種看法都有道理。看輪廓,他確實有男子氣,臉部和身體有些像西洋人的雕塑,肌肉的塊面很有力度。但是眉眼間卻有一股蠻橫之氣,看人很凶,而且無禮。他是獨子,從小死了父親,寡母便格外地寵愛,兩個姐妹也凡事都讓著他,所以就養成他獨霸天下的為人。在弄堂裡,他誰也不怕,只有一個人,也不能說怕,而是服帖,這個人就是妹頭。小時候,他騎著他大伯的自行車,在弄堂裡直來直去,那些小小孩就紛紛避讓,貼著籬笆牆看他過去,再過來。一條弄堂都成了他的天下。只有妹頭,硬拖了幾個小女伴,將牛皮筋橫過來一攔,顧自跳著牛皮筋。等他騎到跟前,妹頭就說:你騎呀,你騎呀。他真就騎過去,牛皮筋眼看著被自行車的輪盤拖得老長老長,立刻就要斷了,身後是小女孩子們一片銳聲尖叫。妹頭的聲音最響,還是那兩個字:你騎!你騎!你騎!他到底不敢再騎過去,只得下了車,退了回去,鬆開了牛皮筋。妹頭還是不依不饒:你騎,你騎,你騎!後來長大了,到底懂事了些,又有了工作,自然穩重了,就不大在弄堂裡混,卻是變得傲慢了,見了人愛理不理的,誰也不放在眼裡,也只有看見妹頭,還會打個招呼。可妹頭是什麼樣的人,你理她,她還不定理你呢!倒對他愛理不理的。但妹頭心裡,是能感覺到阿川是有些喜歡自己的。這喜歡也不是大喜歡,究竟沒有什麼共同的地方,只是有一點點在意罷了。將自己的女友介紹給暗暗喜歡自己的男人,幾乎是女人的本能,這裡含有一種佔有欲,還有一種支配欲,很有優越感。

  妹頭的媒人做得很成功,阿川和薛雅琴很快就好起來了,兩人都是妹頭的不同程度的崇拜者,很願意服從她的調遣。再說薛雅琴早有心願嫁到妹頭的弄堂裡來,因為妹頭曾經對她說過,倘若哥哥沒有談朋友,就一定讓哥哥和她好,這類的話,這自然是提示了她的。住進這樣的地段和房子,無疑是意味著進入了上海的上只角,也就是上層的意思。而阿川的形象放在那裡,她看上一眼就覺得沒什麼話說,只有聽男方的意見。阿川對這個方臉大眼的女孩子說不上什麼好,也說不上什麼不好,但她結實的身體,以及顢頇的神情,卻激起了他的情欲。阿川就屬￿在農場裡,給予小白他們男女關係啟蒙的,那類大男生。他們都已經是有些經歷的。農場的生活相當枯乏,前途又茫然,男女青年們就尋找些刺激,以充當青春的快樂。而回到上海以後,情形就不同了。在規範的生活裡,道德的約束也很強,沒有什麼單純的感官的快樂,要就是,婚姻。所以,妹頭一給他們搭橋,他們就接上了關係,開始了熱絡的往來。現在,薛雅琴到了妹頭的弄堂,就徑直走到弄底,進了阿川的家。替妹頭幹活,也換成了替阿川幹活。他們談戀愛談得和人家不太一樣,很少有出去逛馬路,看電影,吃飯,消遣性質的活動,總是在阿川家裡。或是薛雅琴幫著他媽幹活,或就是兩人門窗緊閉地關在房間裡。阿川沒什麼變化,薛雅琴卻像換了個人似的。她臉色紅潤了,體態也豐腴了,她的神情也變了,變得自信和滿足,甚至有那麼一點點驕傲。她帶著炫耀地,在弄堂裡洗阿川油漬斑斑的工作服,大頭鞋,床單被套,或者是一堆油膩膩的豬腸豬肚,一邊告訴人家,是要燉湯給阿川吃,阿川的身體很虧。妹頭學著師傅的眼光去打量薛雅琴,結論是他們一定有過了她和小白間的那種關係。她心裡似有些不平,好像是,竟被向來看不起的薛雅琴迎頭趕上了。但是,還不是靠她妹頭嗎?沒有她妹頭,能有薛雅琴的今天嗎?可是,上一回她讓薛雅琴幫著纏幾桃毛線,薛雅琴竟然說她要去給阿川附隊買年糕,斷然拒絕了妹頭。這叫什麼:忘恩負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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