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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也已經有人給妹頭介紹朋友了,師傅倒是幫妹頭擋,說小姑娘剛進廠,還沒出師,現在不談。私下卻問妹頭,有沒有要好的朋友,學校裡的同學什麼的。師傅從自己的經驗出發,覺得還是自小一起認識,住一個地段,生活環境相近的比較好。像你這樣的,師傅說,就最好還是嫁在淮海路上,要到我們那裡去,單是一隻馬桶,就夠你怨的。像師傅這樣生活在城市邊緣的人,總是把市中心的生活想得格外豪華,妹頭就說,淮海路上的人也不是都是抽水馬桶的。師傅笑起來,打趣說,怎麼,喜歡上我們那裡的人了?是不是我家兄弟永新?妹頭也笑起來,她想起永新就是吃喜酒那天,跑上跑下最忙的那人,大約有十二歲。兩人笑了一陣,妹頭才說目前還不想這個問題,師傅很認真地看了妹頭一會,然後肯定地說,那麼,你就是有了。

  他每個月回上海幾天,回上海就必來妹頭家。妹頭的爸爸媽媽就好像已經承認了他似的,他們並不嫌他是崇明農場的,曉得他早晚是要回來的。而且,他還使他們想起遠在黑龍江的大孩子,同樣是戴眼鏡,同樣是斯文的讀書人的樣子。他們喜歡家中有成年的男孩子進出,這使他們感到有了依靠。所以,他來,還都留飯,妹頭的父親與他喝點酒,有點老少兄弟的意思。妹頭和他呢?也很要好。他們兩人最熱烈的時候,也說不上是「愛」。「愛」這個字在他倆,總有些言過其實似的,有點肉麻。 他們就是要好。 兩人一同逛馬路,吃冷飲,買東西。現在,妹頭就叫他「小白」,擇「白烏駒」的「白」宇,好像他是姓白。起先她叫,他不應,她再多叫幾聲,他也不得不應了。就這樣,連阿娘也叫他「小白」了。小白現在曬黑了些,也不太黑,他們農場其他知識青年相比,還算是白的。他黑一點,倒顯得瘦和結實了。事實上,他也確是瘦了,還長了些,終於有一米七二了。所以,小白看上去成熟了,甚至,有一點英俊。在農場裡,學會了抽煙,也耳聞目睹了如何交女朋友。總之,他的內心也成熟了。他自然地,就想和妹頭一起嘗試一下男女之間的事情。

  現在,妹頭時常上他家去,這稍稍違反了女孩子矜持的原則。但妹頭一方面是比較率性,另一方面也似乎並不把他當做正經的男朋友。他也好像是又一個玲玲,卻不是又一個薛雅琴。玲玲於她更具有玩伴的性質,而薛雅琴,多少有些像奴僕。當然,他要比玲玲有趣得多,他沒有玲玲的刁鑽乖戾,更主要的,他是個男生。妹頭也看出他的變化,他有了幾分男子氣,不完全是以前的,大頭娃娃的形象了。這也使她喜悅。所以,她並不忌諱這樣頻繁地出入他家,會被人看輕。他家住的那條弄堂房子,是比較零落的那種,房屋的樣式,結構,新舊的程度,都不一致。有的有天井,有的沒天井,有

  的有陽臺,有的也沒有。他家住的那幢,是直上直下的一幢兩層樓。倒是獨門獨戶,但沒有天井,沒有陽臺,甚至沒有廁所,用的還是馬桶。樓上是他父母的房間,樓下是阿娘帶他們姐弟三人住。姐姐去了安徽插隊落戶,哥哥從小在外婆家長大,從來是住外婆家多,住自己家少。所以,實際上是阿娘帶他一個人在樓下睡。

  小時候,他和阿娘一起睡這張寧式眠床,帳子一放,就成了他的小房間。他在床裡的抽屜裡,藏他的各種玩意兒,甚至有一次,還在抽屜裡養了一隻沒長毛的小麻雀。這是從垃圾箱裡撿來的,不知是誰扔在那裡一個麻雀巢,他好奇地撥開看看,看見裡面有一隻剛出生,眼睛還睜不開的小麻雀。他小心地把它捧在手上,感覺到它的體溫,還有微弱的脈動,於是驚喜地發現,它還活著。他就帶它回來了,養在床裡的一隻抽屜裡,抽屜裡仔細地鋪了一些棉花和碎布。他用一隻眼藥水瓶吸了米湯和牛奶,滴在麻雀的小嘴裡,小東西竟然長大了,羽翅漸豐。並且和他很要好,停在他的手心裡,他將手一托,它就飛了起來,飛一圈,再回到他的手心站著。可到底是個活物,又是有翅膀的,最後到底飛走了,他還為此傷心地落了淚。他其實是有些像小女孩子,喜歡做些婆婆媽媽的遊戲。但後來喜歡上了讀書,就漸漸把這些玩意兒丟開了。他覺得書本裡面的世界要廣闊得多,雖然不是那麼生動,但卻是不受限制,很自由,而且也比較合乎他懶散的,疏於行動的天性。白天黑夜的,他就窩在這張寧式眠床裡看書,思想遨遊著。姐姐插隊之後,他也長大了,阿娘睡到姐姐留下的小床上,把這床讓給他一個人睡,就更成了他的天地。

  他就是在這張床上,同妹頭一起嘗試男女之間的事情的。他們實在是連一點常識都沒有的,事情給他們搞得一塌糊塗,可彼此都興趣不減。下午的時候,阿娘照例要到隔一條橫馬路,獨身而居的舅公家去,幫他洗洗衣服,收拾房間,再燒一頓晚飯。他們便鎖了房門,放下帳子。底樓的房間光線總是暗的,尤其到了下午。隔壁人家是有院子的,伸出來一方,院牆上的植物在他家窗上劃下些疏淡的枝影,屋裡面就更是影影綽綽。這本是閒暇的時分,他們卻緊著忙碌。他們這樣在城市裡長大的孩子,連豬狗都不見,不曉得交合是件什麼樣的活動。又都是生活在保守的市民中間,將男女間的話題視為禁忌,無法得到一點點言傳身教。那時候,也沒有這類的科普性的書籍,全只有靠他們自己摸索了。嚴格地說,他們連接吻都接得不對,可他們也領略到了快樂,還不到心曠神信的境界,只是彼此覺著親熱。忙碌了一陣,消停下來,相擁著,東一句,西一句地扯著閒篇,也都十分滿足了。因此,他們也就並不覺得難捨難分,分開一段日子還給各自留下回味的餘暇。這也使他們的技藝不容易長進,分開一段再聚一起,先要複習一下,才可在原來的基礎上有所進取。並且,他們還以為事情就這樣算完了,就會停滯一個階段,再慢慢有所發現。就這樣,這個嘗試進一步,退兩步地,拖延了很長時間。好在兩人都是同樣的不懂,又同樣的有興趣,因此就十分合作,沒有一點相互不滿和埋怨而積下的陰影。在這嘗試的過程中,他們還變得格外要好,甚至有些纏綿,生出溫柔的小動作,他摸她一下,她揪他一把。他們靠得那麼近,彼此可看見對方瞳仁裡,自己的影像。變了形的,兩頭尖,就像一隻棗核。多麼難看啊!而且非常可笑,可是,極其的親熱。他們仔細分析著臉上和身體上的紋路,斑塊,痘疤,還有一些不可思議的凹塘,比如妹頭的髖部,就有一處,當她的腿或者臀曲動的時候,那一處便忽然一旋,出現一個凹塘。還有氣味,也是他們研究的項目。他們發現,他的背部有一股暑天裡西瓜的氣味,淩冽而清甜,而到了腋下,氣味就變得辛辣起來。就在他們探索著人體的奧秘,不期然地,他們成功了。可是成功一點沒有使他們歡喜,而是兩人都大大地嚇一跳。他們慌亂不已,認為是闖了大禍,出了軌,不曉得如何收場。他們想,事情真是糟糕,他們以後再不要在一起了。慌慌張張地收拾了現場,立馬分手。可是欲念卻產生了,不約而同地,他們又上了那張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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