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米尼 | 上頁 下頁 | |
| 二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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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三年裡,米尼的希望從未冥滅過。只要阿康在,無論是天涯海角,她就什麼也不怕了。她和阿康的父母分開吃飯,她吃她的,他們吃他們的,每月的房租水電,他們沒有叫她付,算是貼給阿康兒子的生活費。米尼也不客氣,心下還覺得他們貼得太少了。他們從來不去過問米尼的生活來源,心裡曾經疑惑過,可是想到米尼在香港還有父母,在米尼的口氣中,那一對父母還顯得相當闊綽,也就心安理得了。只有米尼自己知道她的錢從什麼地方來。她是要比阿康機敏得多,也鎮定得多,她從不重複在一個地方做「活」,太過冒險的「活」她絕不做,她總是耐心地等待最良好的時機。假如說阿康做「活」往往是出於心理的需要,米尼可就現實得多了。然而,在她做這種「活」的時候,會有一種奇異的感動的心情,就好像是和阿康在了一起。因此,也會有那麼一些時候,她是為了捕捉這種感覺而去做活的,那往往是當她因想念阿康極端苦悶的日子裡。而即使是這樣的不能自律的情況之下,她依然不會貿然行事。阿康在這行為中最陶醉的是冒險的意味,于米尼則是從容不迫的機智。我們這世界上有多少粗心大意的人啊!他們往往吃了虧也不知道亡羊補牢。他們認為,以概率來計算,一個人一生中絕不會被竊兩次以上,他們便因為已經被竊了一次反更放鬆了警惕,以為他們倒楣過了,下回就該輪到別人了。而竊賊們也幾乎是個個糊塗,其實,竊賊們本是次次都能得手,只須小心謹慎,不要操之過急。可是,事與願違,所有的竊賊都缺乏小心謹慎的精神。他們沒有良好的自製力,情緒往往失控,都患有程度不同的神經質和歇斯底里。他們有些像中了毒癮似的,一旦念頭上來,便無法克制,否則就惶惶不可終日,尤如喪家之犬一般。倘若他們有一次看見了一個錢包而沒有得手,就好像自己丟了一個錢包那樣懊惱和喪氣,痛心萬分。他們的父母、老師、兄姐,以及教養院和監獄裡的管教隊長無數次地告誡他們:偷竊是不勞而獲侵犯他人的可鄙的行徑,是黑暗的生活,是寡無廉恥的人生。他們無數次地被感化,流下悔恨的淚水,發誓要自新。可是他們中間幾乎沒有一個能夠遵守自己的諾言。他們似乎管轄不了他們的行為,他們的行為是在意識之外。他們大多都是善良的人,幾乎每個人都有同情被竊者的經歷,見到他們失竊之後呼天搶地幾不欲生的樣子,便佯裝拾到了錢包而送還給失主,演了一出拾金不昧的小劇,而轉眼之間,他們又創造了另一個偷竊的奇跡。他們能從人最隱秘的口袋裡掏出珍藏的錢財。這樣的時候,他們就很驕傲。他們這些人大多有著愚蠢的好勝心,為一些極無聊的緣故就可驕傲或者自卑。他們有時候僅僅是為了顯擺自己的本領,而去無謂地冒險。這樣的虛榮心一旦抬頭,他們就失去了判斷力,在最不恰當的時間地點動手,結果失足。他們悔恨不已,痛駡自己,拘禁或服刑的日子苦不堪言,渾身充滿了莫名的衝動。他們像困獸一般東沖西撞,打人或者被人打。慢慢地他們又平靜下來,在小小的監房裡發揮他們的伎倆,將鄰人可憐的積蓄和食物竊為已有,在此,才又重新領略了人生的滋味。待到他們終於熬出了日子,他們則成了十足的英雄。監禁的歷史成為他們重要的業績和履歷,在他們的兄弟道裡,地位顯著的上升。他們為了補償獄中荒廢的時光,就變本加厲,從早到晚,一直在街上遊蕩,伺機行事,生疏了的手藝漸漸恢復,生命力在他們體內活躍起來,得手的那一刻簡直陶醉人心。然後他們成群結夥到飯館和酒店去揮霍,所有他們不曾嘗過的滋味他們都要試一試。這樣的日子是多麼快樂,他們一個個手舞足蹈,忘乎所以,將那監房裡的淒苦拋之腦後,註定了他們下一次的失足。 而米尼是例外的一個,她從不被那些虛妄的情緒所支配,她永遠懷著她實際的目的。她的頭腦始終很清醒,即使在勝利的時刻,也不讓喜悅衝昏頭腦。她不肯冒一點險,可是從不放過機會。她具有非凡的判斷力,能在極短的時間裡判明情況,作出決定。她不會為一些假像所迷惑,常常在最安全的情況中看見了最危險的因素,最有利的時機裡看見了不利的因素。而她還具有超群拔萃的想像力,極善創造戲劇性的效果。又由於天性中的幽默趣味,像一個諷刺大師,懷了譏嘲的態度去進行她的偷竊。譬如她偷了鄰人一條毛料西裝褲,堂而皇之帶了阿康家的戶口名簿去信託商店寄售,售出的通知書正是那位失竊的鄰人交給米尼,米尼說好好的一條褲子,若不是無奈,她是決不捨得賣掉的,那鄰人便也很感慨,回憶著他也曾有過的同樣一條褲子。她還偷過商店裡揮旗值勤的糾察口袋裡的零錢,雖然不多,卻讓她好好地樂了一陣。由於她漸漸地精於此道,便也發現了與她做同樣事情的人,令她驚異的是,做這樣事情的人原來很多,也很平凡,就在我們身邊,她的眼睛注意到了另一個世界。他們的行為被她盡收眼底,而她卻決不在他們面前露餡。她深曉如若與他們合夥,就會帶來危險。並沒有人教她這些,她只是憑自己健全的頭腦準確地推想了這些。她聽說過那些黑幫內幕裡的被強烈渲染的故事,她決不能加入進去。從此,她的警戒就多了一層,她的困難也多了一層,可這使她興致勃勃,精力旺盛。她有著奇異的運氣,從來不曾失足,曾有幾回,她也遇到緊急的情況,她心想:這一回是完了,然而最終卻化險為夷,安然度過。她想這大約是阿康在護衛她。阿康在代她吃官司呢!她溫暖地想到。她溫情溶溶地買來麥乳精、餅乾,用核桃肉、黑芝麻做了炒麥粉,縫成郵包,給阿康寄去。阿康來信,滿紙辛酸地請求她等他,說如果她不再等他,他就活不了了。他說他在那裡的日日夜夜,一直在想她,不想她的話,這些日日夜夜就沒法過去了。米尼回信道,他怎麼會有這樣奇異的念頭?她不等他了。她如不等他她還能做什麼呢?這些同樣多的日日夜夜,如不是等他,她又將怎麼打發呢?除了寫信,她還加倍以行動表白。她向左鄰右舍借來日用卡購買白糖,買來豬油熬煉,裝在廣口瓶裡,釘成木箱,郵寄過去。她為阿康寄郵包花再多的錢也在所不惜。 這是米尼和阿康最最情真意切的日子,他們兩人遠隔萬水千山,相依為命。他們誰也缺不了誰,互相都是對方的性命,除去離別的苦楚,他們幾乎感到了幸福。只要那邊寄來探親的條子,無論酷暑還是嚴寒,米尼從不放棄。她帶了大包小包,背了兒子,乘坐八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再乘兩小時的手扶拖拉機。汽車到達總是天近黃昏的時刻,開拖拉機的農民便趁機大敲竹槓。用拖拉機載犯人家屬去農場,或從農場載犯人家屬去車站,是這一帶農民的副業。最初是義務的,憑了默契收一些香煙,肥皂,白糖,後來漸漸就開始收錢,並且有了規定的價目。她終於到達了地方,坐在招待所裡,等待著阿康下工回來。這時候的等待是最焦慮不安的了,她不由心動過速,生出許多不祥的預感。她想:阿康會不會突然犯了紀律,被取消接見;她還想,阿康會不會突然得了重病?她六神無主,失魂落魄。孩子很安靜地坐在床上吃東西,他只要有的吃,就很安靜,一邊吃,一邊動著腦筋,很快就會創造出一幕惡作劇。這時候,她無法相信,她還能看見阿康:阿康你是什麼樣子的,我怎麼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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