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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他們可以有兩個銷魂的夜晚,他們徹夜不能安眠。孩子靠牆睡著,連日的奔波使他睡得很熟,完全不知身邊發生了什麼。他們哭著,笑著,極盡溫柔纏綿,一夜勝過一百年。他們回顧著往昔的歲月,又憧憬著未來的情景,獨獨不談眼下的日子,眼下的日子多麼愁苦,他們兩人全是不喜歡愁苦的人。他們視愁苦為罪惡,認為人生裡最最沒有意義的事情就是愁苦。他們不得已地熬著愁苦的日子,全為了未來的快樂的日子。偶爾米尼要問及阿康在這裡怎麼樣,阿康就說:我很好。不像有些人。有些人怎麼樣?米尼問。吃官司也不會吃的,阿康說。要是阿康問米尼現在怎麼樣,米尼就說,自力更生,豐衣足食。阿康要再問及他的父母,米尼則說:他們是有貢獻的,那就是生出了阿康你,現在他們正在吃老本。然後他們就不再細問,一徑沈醉在轉瞬即逝的快樂之中。久別重逢的感傷情緒過去之後,他們立即又恢復了原先的調侃的本領。他們將自己拿來充當嘲諷的材料,以他們可悲的處境為題目創造出許多笑料。這是他們苦中作樂的凡人不及的本領,笑話從他們口中源源而出,永不枯竭。他們覺得在這勞教大隊招待所的硬木床上做愛是非常難得的事情,幻想將來成為偉人的時候,這裡將辟為參觀勝地。如他們成不了偉人的話,他們的兒子應當繼承他們的事業,這一個兒子不行的話,就讓下一個兒子繼承,他們家中總該有一個偉人,否則不是很不公平?他們這樣亂七八糟地說著,樂不可支,他們感動地想道:沒有男人或者女人的日子是多麼暗淡。他們忽又變得情意綿綿,絮絮地說著情話,眼淚潺潺地流淌。這時,第一線曙光照進了窗戶。

  孩子已經醒了,睜著雙眼,他不知道父母在哭鬧些什麼,想著他自己的事情。忽然他咧嘴一笑,流露出一股險惡的表情。晨光最先照亮他的臉,其次才照耀他的父母。他的父母在黎明的時刻才匆匆瞌睡片刻,他們臉上流露著病態的潮紅,潮紅下是一片青白,他們汗津津的,頭髮很蓬亂。分別的時刻馬上就要到了。

  歸途是那樣漫長而枯寂,這是最最萬念俱灰的時刻。拖拉機在丘陵地帶的土路上顛簸,隆隆的機聲淹沒了一切。孤伶伶的柏樹立在起伏的田野上,凜冽或者酷熱的風撲面而來,不一會兒,她就塵土滿面,衣衫不整。漫漫的等待從此又開了頭。她是多麼孤苦啊!

  在這孤苦的日子裡,只有一個人時常來看望她,那就是阿康的同學大炮。

  大炮因為生了肝炎,又從急性轉成了慢性,於是就沒有分配,在家裡待業。他的父母都是普通職員,有一個姐姐早已出嫁,經濟條件尚可,至少是吃穿不愁吧。他每日裡沒有什麼事情可做,無非是睡覺,或者從一架半導體收音機裡聽聽廣播和歌曲。到了星期天,父親不上班的日子,他就騎了父親的自行車,四處串門。同學們都不在上海,他常常串了一上午,也沒遇到個同學,他非常失望地回了家來。可到了下個星期日,他又懷了新生的希望,騎著自行車,去串門了。他想:也許會有一個同學回來,休病假或者探親。有一天,他來到阿康家,站在窗下的馬路上一聲一聲叫著,就好像讀書的時光來邀阿康一同上學去。米尼聽了這叫聲就伸出頭去,看見樓下站了一個白白胖胖的男生,穿一件白色短袖的確涼襯衫,扶了一架自行車,正仰了頭往上看,就問:找阿康有什麼事。那人說阿康不在家嗎?米尼說:是啊,阿康不在家。那人仰著頭,張著嘴,說不出話來了。米尼心想:這人多麼呆啊!可是她又想到:這麼多日子過去了,有誰來到這裡喊過一聲阿康呢?心裡就有一點感動,對那人說:你可以上來坐坐。就將後門鑰匙丟了給他,那人手忙腳亂地去接,卻把鑰匙碰飛了,然後就左右轉動著身子找那鑰匙的落點,米尼不由笑了起來。過了一會兒,樓梯上就響起了磕磕碰碰的腳步聲,接著,就是怯生生的敲門聲。

  米尼把他迎進自己的小房間,對他說:我是阿康的女人,他吃了一驚道:原來阿康結婚了,我一點也不知道啊!米尼笑笑說:阿康的意思,我們兩人都在外地,我又是插隊的,沒什麼經濟能力,所以就沒有怎麼辦。對上海講呢,是在外地辦了,對外地則講是在上海辦了。那人就恍然大悟道:原來是這樣!又去看米尼抱在手裡的小孩,說這難道就是阿康的小孩?米尼就讓小孩喊他叔叔。他很激動地漲紅了臉,說這個小孩怎麼和阿康一模一樣的。他很愛憐地接過那孩子,孩子伸手就抽了他一個嘴巴,他驚喜地說:他是多麼聰明啊,簡直和阿康一模一樣。米尼問他叫什麼名字,他說了自己的名字,又補充道:阿康他們都叫我大炮。米尼想:好像隱隱聽到過這樣的名字,就說:啊,聽阿康說起過的。阿康說起過我!大炮的眼睛竟然濕潤了。米尼又好笑又感動地想:這是個老實人。如今的世道,有幾個老實人啊!不由的,也有點鼻酸,轉身去給大炮斟茶。大炮抱了孩子跟在她身後,問阿康是幾時走的,又幾時能回來。那孩子在他懷裡挺胸折腰的不讓他好好地抱,他緊張而虔誠地托著孩子,額上沁出了黃豆大的汗珠。米尼本不想與他說的,不知怎麼就說了出來,她說:大炮你以為阿康是去了哪裡?阿康吃官司啦!大炮你不知道。說罷,她的眼淚就流了下來。大炮驚得幾乎將孩子失手掉了下來。米尼又慢慢地說:阿康如今在安徽的農場勞改,再過兩年才可出來!我別的不擔心,就是擔心他的身體。他從來沒吃過什麼苦的,不像我,還插隊了幾年。他在農場是做大田的,他們裡面分大田組,建工組,什麼什麼的。做大田就是種稻,他這一輩子隻吃過稻可是從來沒有種過稻啊!我也沒有種過稻,我插隊那地方只種小麥和山芋,沒有水田,可是阿康竟要下水田了——米尼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的,一邊收拾著孩子的布尿奶瓶,一邊說著——阿康是個讀書人的坯子,向來很斯文的,和那些流氓土匪關在一起,我最最怕的是他被人欺。他是打,打不動;罵,罵不來。而且,自尊心又很強,在家誰也不能說他句重的。在了那裡,孫子、灰孫子,灰孫子的灰孫子都可以訓他!米尼說到這裡,幾乎號啕起來:我的命好苦啊!大炮,你不知道,我們結婚的第七天,阿康就走了,一去就不回了,沒有一點消息。後來來了消息,讓我去看他,我挺著大肚子,拎了東西,去看他。他看到就說,好了,看到你了,我就死心了。現在,就是死也不怕了。我就要他看我的肚子,說,阿康,你不可以死了,以前你可以死,現在卻不可以死了,因為你要做爸爸了!米尼泣不成聲,大炮嗚咽著叫她不要講了,她卻還要講,並且要往傷心處講,甚至有意無意地虛構了一些細節,而使自己悲慟不已。然後,她才覺得心裡舒暢了許多,多日來鬱結在心裡的東西這會兒好像慢慢融解了。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從大炮手裡接過孩子。這時,她看見了大炮眼裡的淚光,心裡不由一動,想這人倒真是個好人,她想她身邊現在已沒有一個好人了,眼淚就又落了下來。大炮垂了頭坐在床沿上,停了很長時間說道:阿康待我向來很好,我們總是在一起,有時,他還請我吃點心,雖是偶然的,但這種偶然卻也是經常的,阿康待人是最好的了,我們兩人就像是兄弟似的,你要不相信,可以去學校問嘛!他忽然激昂起來,抬起了頭對著米尼說道。米尼就說:我沒有不相信。大炮又繼續說:現在,阿康吃官司,我不能代替他,但是,我可以代替阿康去盡他應盡的責任。今後,你如有什麼事情要我做,儘管開口,一定不要客氣。這時候,在大炮自卑了很久的胸懷裡,油然升起了一股驕傲的心情,當他離開了這一間三層閣,走下狹窄的黑暗的樓梯,來到正午陽光明媚的馬路上,騎上他的自行車,他感到心潮澎湃。他壓抑著激動的心情,沈著而有力地蹬著車子,從梧桐樹的濃蔭底下駛過,風迎面吹來,將他的襯衫鼓起,好像一面白色的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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