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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阿康沒有消息。米尼已經將對阿康的想念轉移到了腹中的嬰兒身上。她把自己的毛衣拆洗了,織成嬰兒的衣服。她按期去醫院檢查身體,腹部日日夜夜地膨脹起來,她輕輕撫摸著腹部,心裡說道:阿康,阿康,你怎麼到我的肚子裡去了?她被這個念頭引得笑起來,笑著笑著卻流下眼淚。她漸漸穿不下自己的衣服,只能穿了阿康媽媽的長褲和罩衫。阿康媽媽說:這也是她懷阿康時候穿的衣服,兩人都笑了起來,笑過之後又哭了,兩個女人這時候感到了親近。可這親近的感覺轉瞬即逝,她們還沒擦乾眼淚,彼此又淡漠下來。米尼挺著大肚子,神色莊嚴地在房間裡緩緩行動,她連說話都放慢了速度並放低了聲音,好像怕驚擾肚子裡嬰兒的熟睡。於是家中不由就彌漫了一股鄭重的氣氛,似乎每一個行為都不再是輕率的,而將是決定命運的。阿康的父母時時覺得受了拘束,本來就是小心翼翼的性格,現在簡直無所適從。這一天,阿康父親失手將飯鍋摔了,飯鍋砸了地上的罎子,發出「乒令乓朗」一串巨響。米尼受了驚嚇,變了臉色。她雙手捧著肚子,說道:魂都要叫你嚇出來啦!阿康父親因為闖了禍,一心羞愧,恨不得有個地洞好一頭鑽進去。阿康的母親卻說,你放心好了,這麼點聲音,嚇不了你的。米尼說:嚇了我不要緊,嚇了小孩可不得了,這也是你們自己的孫子啊!阿康的母親就說:孩子並不是那麼輕易就可嚇掉的,我也不是沒有懷過孩子,臨生產還擠公共汽車上班呢,阿康不是好好的?米尼冷笑道:好什麼好,不過是個坐班房的角色!阿康母親動了火,立即反唇相譏,說即便是坐班房的角色,也不乏女人窮追不捨。米尼也不饒人,兩人一句去一句來,無論阿康的父親如何勸解也勸解不開。直到雙方都吵累了,又因勢均力敵,分別都有勝利的感覺,並想到,由此開了頭,往後還可繼續吵下去的,就不勸自休,各自退了場。米尼是吵慣嘴的,雖動了真氣,卻很善調節,不一會兒就平息了。而阿康母親卻是有生以來頭一回跟人吵嘴,她又興奮又激動,蒼白了臉,眼睛灼灼發亮,很久不能平靜。她想她受這個小女人的欺負已有很長的日子。很長的日子以來,她竟都忍了下去,她再也無法解釋她的好脾氣了。她想,抵抗的日子來到了。她向來為人師表,很注重表現,事事又很忍讓。這一回,她卻在和米尼的吵嘴中嘗到了甜頭。她坐在自己的房裡,心頭湧上了許多道理和措辭,她後悔方才沒有將這些都講出去,那將是很有力的。她興奮得紅了臉,有些坐立不安,立即就想跑過去,再和米尼吵一場。可是,長年來做一個教師的修養終於使她克制住了。

  自此,米尼和阿康母親的爭端就開頭了。阿康的母親好像時時在尋找和等待機會,好與米尼吵嘴。即使是上班的時候,想到回家後可與米尼吵嘴,她也會生起一股衝動。只須一點小小的事由,兩人就可大大地吵上一場。每一場吵嘴揭幕的時候,阿康的母親就熱烈地想:要將她置於無法招架之地。可是收場以後,卻總是留下遺憾,使她懊惱不已,於是盼望著下一次較量。之前,她都要進行備課一般的準備,之後則是反省。她向來很容忍的性格忽然變得狹隘而進逼,怒氣衝天。她無意中將她多年來的不如意和不快活全都歸咎于了米尼,覺得她是罪魁禍首,她甚至懷恨米尼體內的嬰兒,認為正是這嬰兒,才固定了米尼和阿康的關係,使之不可扭轉。米尼曾經有過退讓的念頭,可她很快發現,她是無路可退。當她回避阿康母親的挑時,阿康母親反會更加狂怒更加饒不過她。如果憑了米尼以往的洞察和幽默,她是可以像看戲一樣輕鬆得意地欣賞這女人的表演,在必要的時候則作一些挑動,使她更為失態。同時,也會因同情心的驅使,領悟到這女人的不幸,而原諒了她。然而此時的米尼,由於妊娠的反應,由於對阿康不可抑制的想念,更由於身處孤獨無助的環境,她也無法不失態了,她被這女人氣得發瘋,她直想殺了這女人,為自己報仇。她想:她明明知道我將要生育阿康的兒子,卻還要來氣我。她還想起沒有這女人在時,她和阿康兩人相守的短暫的日子是多麼快樂無邊。她認定她和阿康的快樂日子全是這女人一手破壞的,如今她是多麼孤獨啊!她不由怒火中燒,什麼樣刻毒的語言都從嘴裡吐了出來。她的言辭極其下流,令阿康父母不及掩耳。這時候,阿康的母親便不得不趨於下風,因她畢竟受過教育,又畢竟年長,在無恥這門功課上面是遠不及自小在下層市民中成長,又在農村滾爬了二年的米尼。並且,她的智慧與口才也大大不及米尼,到了後來,米尼的優勢就越來越顯著而不可動搖了。

  阿康的母親開始動別的腦筋了。她每天只給極少的一點菜金,讓阿康的父親去安排一日三餐。自從阿康父親退職以後,一直是由她掌握家庭財政大權。過去,她只抓大原則,細節很少過問,都由阿康父親操持。如今卻不同了,她每天晚上都要記帳,親自安排第二日的開銷。飯桌上一連幾天只有雪裡蕻炒肉絲,肉絲少得可憐。別的米尼都好開口,唯有經濟這一點上,米尼自覺理虧。她想自己本是個吃閒飯的,給你吃就算不錯了,再沒有資格爭肥撿瘦。這些日子,阿康母親倒熄了火,心情也好了起來,喜氣洋洋的。米尼恨得牙齒都快咬碎了,而她又找不到一點理由和阿康母親吵嘴。阿康母親樣樣都很順著她來,甚至當她出言不遜的時候,也裝聾作啞地含糊了過去。米尼一籌莫展,脾氣上來時真想一把火燒了房子,大家死在一起,可是想到阿康,又捨不得了。阿康的音容笑貌常常在夜深時分浮現在她眼前,令她心痛不已。她用手捶著床沿,暗暗叫道:阿康,阿康,你在哪裡啊!她漸漸地感到了虛弱,做什麼都很懶怠,情緒極其低沈。這一天,她沒有吃午飯,躺在床上,靜靜地流著淚,絕望地想道:阿康,你再不回來,我就要死了。屋裡靜靜的,窗外明媚的陽光照耀在樹葉上。她想,她頭一回來這裡時,這樹上還沒有葉子,光禿禿的,現在已經綠蔭遮天了,可是,阿康在哪裡呢?她昏昏欲睡,忽聽有人輕輕地叩門,然後,門悄悄地開了。她以為阿康來了,睜開了眼睛,卻見阿康的父親站在床前,手裡拿了兩個煮熟的雞蛋。她一躍而起,奪過那兩個雞蛋,朝了窗戶摔去。阿康父親驚得說不出話來,伸出一隻顫抖的手,點了米尼連連地說:你,你!米尼冷笑道:不需要你來做好人,你們都是一票貨色,都是狼心狗肺的東西,你聽著:你這個老不死的!從今以後,我算是你們的房客,我住一天,就付你們一天的生活費,阿康出來,就不再是你們的兒子,小孩生出來,也不再是你們的孫子,你們從此斷子絕孫。阿康不會認你們的,阿康喜歡我,阿康為了我,什麼都肯做的。說到這裡,她臉上浮起了夢幻般的驕傲的笑容。她踢開被子,穿上了鞋,鞋帶勒住了她浮腫的腳面。阿康的父親依然指著她,說不出話來。她站起身,輕蔑地撥開他的手,出門下樓了。

  阿康的父親追到樓梯口,叫道:你上哪裡去?沒有人回答他,樓梯裡黑洞洞的。轉眼間連腳步聲也消失了,這一天,從早上起,阿康的父親一直在想著,要與米尼說一些話。這些日子,其實唯有他才是清醒的。他曉得這兩個女人已經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曉得她們所控制不住自己的原因在哪裡,他覺著是與他有著關聯的。當兩個女人針鋒相對,劍拔弩張的時候,他一直在痛切地回顧他們的生活。他既憐憫女人,又憐憫媳婦,他覺得她們都是那麼不幸,他被不幸包圍了起來,是比沈醉在戰鬥中的她們更為痛苦的。兩個女人的熱戰和冷戰,他均一目了然,可是他無所作為,他不知他能夠做什麼。他憂心忡忡,日夜不得安眠。他想了多日,直到這一日,他決定要和米尼說一些話。他在心裡打了無數遍的腹稿,他想只要開頭開得好,他是可以和她談到深處的。他要告訴好,阿康的母親不是一個壞人,只是長期的不快樂使她變態了,而這不快樂全是他造成的,由於年輕時一樁小小的疏忽。他也有和她與阿康一樣年輕的日子,希望她能原諒。他還要告訴她許多關於阿康小時候的故事,以及他們這個家庭的故事。他覺得她是可以理解的,如果她理解了,也許一切都將好轉。他懷了惴惴不安而又熱切的希望煮了兩個雞蛋,這兩個雞蛋是他用少得可憐的一點私房錢買來的。可是,他準備了多日的一幕情景卻毀在旦夕之間,他連想都來不及想一想,一切全結束了。

  米尼走在街上,流著眼淚,她的心很痛,阿康父親謙恭的神情這時全出現在眼前。她不明白她方才做了什麼。她的心其實是很需要安慰的,已等了很久。這老頭,這老頭啊!她哭著在心裡想,為什麼他們不能成為真正的女兒和父親,就像她和小芳爸爸那樣的。有沒有這種可能呢?可是她將這可能全破壞了。她哭了很久,漸漸好了,心裡非常平靜,開始回想她剛才衝動之下發表的宣言,不由得發起愁來,她用什麼去交生活費呢?她的積蓄加上阿婆最後給的一百元錢,已陸續用了不少,今後再不會有進賬了,而她說出口的話是絕不打算收回的。想到這一點,她不由昂起頭來,她是不會屈服的。

  這天,在商店裡,有許多人爭著買線綈的被面,幾乎將櫃檯擠碎。她從一個女人的兩用衫的斜插袋裡拿了一隻皮夾,她沒想到這一切是那麼平常和簡單,沒有一點驚心動魄的意味,她連心跳都沒有加速。她拿了皮夾後,還在櫃檯前逗留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走開。

  當她回到家裡的時候,收到了阿康從安徽皖南的一個勞改農場寄來的信,說他因偷竊判了三年勞教,希望米尼看在舊情的份上,能夠來探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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