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米尼 | 上頁 下頁


  這時,老人回來了,沒說什麼,只把門拉大了一些,示意她進去。進去是板壁隔起的過道,過道上有水鬥,煤氣灶,碗櫥,有兩扇通向房間的門。老人替她推開左邊的一扇,阿康正坐在床沿上穿褲子,看見米尼,就說:「這樣早就來了?」米尼聽了這話,隱隱地有些受打擊,就說:「也不早了。」阿康套上褲子,下了床,站在床前繫皮帶。米尼嗅到被窩裡散發出一股熱烘烘的男人的氣息,有些激動。阿康說:「你坐一會兒,我去刷牙。」然後就出了房間,隨手關上了房門。透過薄薄的板壁,米尼聽見那老頭在問阿康:「她是你們廠的同事嗎?」阿康回答說:「不是,插隊的。」老人又問:「在什麼地方認識的?」

  阿康說:「輪船上!」「怎麼一認識就到家裡來找?」老頭追問。阿康說:「明明是你放進來的,倒推卸責任。」老頭就說:「阿康,我和你說——」說什麼呢?卻什麼也沒有說。米尼掩了嘴笑起來,覺得阿康的回答又機智又有力。而且,她和阿康無意間聯合了一次,和那老先生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很成功。米尼一個人在房裡等待了很久,她看看床上亂糟糟的被窩,床下橫七豎八幾雙舊鞋子,桌子上的煙灰缸,一本《三國演義》,一個舊的地球儀,樣樣她都覺得新鮮,而且很親切。阿康終於梳洗停當,並且吃了早飯,帶了一股「百雀靈」香脂和大餅油條的香味進來了。只一天一夜之間,他的皮膚就又白淨了許多,頭髮黑黑的,搭在額前。他只穿了毛衣的肩膀和身軀,又結實又秀氣,腰身長長的。他朝米尼笑笑,露出潔白的牙齒,然後就走到床前疊被子。

  米尼望了他的背影,眼淚湧了上來。她伸手從背後抱住了他,將臉貼在他的背上,說道:「阿康,我要跟你在一起,無論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的。」阿康怔了一會兒,又接著把被子疊完,撣了撣床單。米尼反正已經豁出去了,她將阿康抱得更緊了,又一次說:「阿康,我反正不讓你甩掉我了,隨便你怎麼想。」說罷,她淚如雨下。阿康不禁也受了感動,輕輕地說:「我有什麼好的?」米尼說:「你就是好,你就是好,你就是好。」阿康就笑了:「我又不是『文化大革命』。」那時候有一支歌,歌名叫作《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米尼噗哧一聲也笑了,鬆手去擦眼淚。阿康趁機脫出身子,在床沿上坐下。

  米尼走過去挨了他坐下,柔聲說:「你比文化大革命還要好。」阿康說:「你不要這樣說,你這樣說我倒不好意思了。」米尼說:「你不要客氣。」阿康說:「我不客氣,是你客氣。」米尼抱住他的頭頸,說:「那我就不客氣了。不管你喜不喜歡我,我反正喜歡你了,你是賴也賴不掉了。」阿康說:「我沒有賴。」米尼歪過頭,看牢他的眼睛,說:「你喜歡我嗎?」阿康沈吟著,米尼就搖他的身子,說:「你講,喜歡還是不喜歡?」阿康說:「你不要搞逼供信呀!」米尼就笑,笑過了又哭。她想:天哪,她怎麼碰上了這麼個鬼啊!她心甘情願輸給他了。他們就這樣磨到中午,那老頭就在門外說:「阿康,你的客人在這裡吃飯嗎?」這話顯然是逐客的意思了,可是阿康卻說:「要吃飯的。」老頭咳嗽了幾聲,走開了。米尼掩嘴笑著笑著眼淚又落了下來。她就在阿康肩膀上擦眼淚,阿康心有點被她哭軟了,嘴裡卻說:「你不要哭了好嗎?我的毛線衣要縮水了。」

  吃過中午飯,兩人就出門了。老頭追到門口,問道:「什麼時候回來?」阿康說:「隨便什麼時候回來。」米尼笑得幾乎從樓梯上滾下去。兩人一部車子乘到外灘,順了南京路從東往西走,一路走一路吃東西:冰磚,話梅,素雞,小餛飩,生煎包子。這一次是阿康付錢,下一次就是米尼付錢。阿康問米尼,插隊的朋友怎麼會有進賬?米尼笑笑,說:「你別問了,反正不是偷來的。」阿康忽有些不悅,沈默了一下。當時,米尼不知道阿康為什麼沈默,以為自己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他不高興了,就提議到人民公園去坐坐。兩人進了公園,找了條避風又有太陽的長椅坐下來。這時候,米尼就慢慢地將自己的事情講給他聽,告訴他,自己的爸爸媽媽是在香港,每月有錢寄給她,所以——她溫柔地看看阿康——即使是她一直插隊,一直抽不上來,也不要緊的。

  她自從插隊以後,一直在存錢,現在已經有這個數了——她作了個手勢。阿康表情淡漠地看看她的手勢,笑了笑,沒說什麼。她將頭依在阿康肩膀上,說,將來有一天,他們都能回到上海,有一間房間,阿康現在的房間就很好,買一套家具,買一對沙發,一盞落地燈;白天他們乘公共汽車去上班,他們都有月票,單位裡給辦的;晚上回家,看看電影,逛逛馬路;然後就有一個小孩——說到這裡,阿康就問:哪裡來的小孩?誰家的小孩?我和你的呀!米尼說。叫什麼名字?他又問。隨便你呀!米尼摸摸他的青青的下巴。阿康就說:不要起名字了,起個號頭吧,就叫阿康兩號。米尼說,叫起來像一隻農藥或者一隻稻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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