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米尼 | 上頁 下頁


  阿康說:好,請你再講下去,阿康兩號以後怎麼了。米尼接著說——阿康兩號長大了,有一天乘火車去杭州遊玩——不對,是乘飛機出國,到阿爾巴尼亞訪問,阿康糾正道——是我弄錯了,對不起,阿康兩號在飛機上認識一個女的——翻譯,是翻譯,阿康說——阿康兩號請她吃了一粒糖——不對,是一粒麻栗子,阿康說。麻栗子通常是指用中指的關節叩擊一下,叩擊的部位一般是腦袋——後來,阿康兩號就和她談朋友了。談朋友的過程不是那麼順利,因為追求阿康兩號的人非常多,當然那女翻譯的追求者也很多——比阿康兩號少一點,阿康說——一樣多,米尼說。阿康正色道:你怎麼吃裡扒外?阿康兩號是我們的小孩,你為什麼倒要長別人的威風?米尼就讓步了。

  等到阿康三號出生的時候,天暗了,黃昏來臨了。他們說,差不多了,我們好退休了,就站起來,準備回家。兩人從長椅上站起來時,忽然緊緊地抱在了一起,阿康承認他開始有一點點喜歡米尼了,雖然米尼不好看,卻倒是很聰敏。米尼說:女人的漂亮是鈔票,用得完的;女人的聰敏卻是用不完,而且越用越多的。阿康就問:那是什麼呢?難道是印鈔票的機器嗎?米尼感動地抱緊了他,喃喃說道:和你阿康頭號在一起是多麼的開心啊,永遠不會不開心了。他們出了公園,還不想回家,就繼續在馬路上逛,看了一場電影:《智取威虎山》。電影散場,已是晚上十點了,街上行人很稀少,路燈暗淡。他們在一根電線杆子後面又擁抱了很久,才終於分開,各自回家了。

  以後的三天,他們都是這樣度過的。每天早晨,米尼就來到了阿康家的三層閣上,然後或是在房間裡磨,或是出去逛馬路,深夜才歸。第三天的晚上,他們在人家的門洞裡糾纏了很久,依依不捨,末班車都要錯過了的時候,米尼說:我實在和你分不開了,要分開只有死路一條了,你去和你爸爸媽媽說,我們要結婚。阿康說:結婚是一件大事情,要辦各種手續,不是說結就可以結的。米尼說:不結婚,我們晚上就要分開,住到各自家裡去,就好像住男女宿舍一樣,這樣的日子,我一天也過不下去了。阿康說:關鍵就在這裡,其實我們只要可以不分開來,結婚不結婚是無所謂的。米尼說:你有什麼辦法,快說出來呀!阿康說:其實我一點辦法也沒有。米尼說:你快想啊!辦法是人想出來的啊!阿康想了一會兒,然後說:我想來想去還是沒有辦法呀!兩人都非常絕望,覺得他們是非常非常的不幸。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三天,馬上就要過年了,不料卻有了辦法。阿康在寧波鄉下的阿娘死了,他們全家要去奔喪。而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阿康衝開水的時候燙傷了腳,他把開水沖到了自己的腳上。他就可以不去寧波了。這樣,米尼就可以和阿康一起住至少一個星期。米尼想:這才叫天無絕人之路呢!也是我們有緣份啊!她又很感慨。她預先就和阿婆說,從某一天起,她要和同學去蘇州玩,要玩一個星期左右。阿婆說:正好是你哥哥要回家的這一天,你怎麼要走?或者晚幾天走呢?

  米尼說:要我晚走可以,不過這幾天我不交伙食費,好不好?阿婆臉一紅,悻悻地走開了。每次回家,阿婆都先要與她算一筆細帳:她在家的期間應按什麼標準交納飯錢;而她帶回家的土產,又應按什麼價格銷售給家裡,這兩項再作一個減法。米尼常常想在計算上使個計謀,或多進一位或少進一位,可是阿婆越來越精于計算,她的陰謀很難得逞。這時,米尼給了阿婆意外的一擊,心中暗暗高興。可到了這一天,海上忽然起浪了,去寧波的船停開,推遲到什麼時候也不知道,讓聽每日早晨的新聞。阿婆臉上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得意和喜悅的表情,卻故作吃驚地問道:「怎麼還沒走?還當你已經到蘇州了呢!」

  「蘇州」這個詞在上海話中還有一重意思,就是做夢,有人進入了夢鄉,人們就說,他到蘇州了。米尼裝聽不見,不回答。阿婆又問:「什麼時候去蘇州啊!」還將「蘇州」二字著重地說出。米尼沒好氣地說:「不知道。」阿婆就更歡喜了,這使她對米尼反倒寬容起來,說話和和氣氣的。第二天剛吃過中午飯,米尼卻收到阿康的傳呼電話,讓她打回電,這其實是個暗號。米尼嘴裡答應著,卻並不去回電,而是跑上樓,拿起昨天已收拾好的東西,向阿婆說道:「再會。」就走了。阿婆頓覺自己上了她的當,恨得咬牙,心想:她要不回來才好呢!

  米尼走到弄堂口,正遇小芳爸爸迎面走來,見她拿了包出去,就說:怎麼剛回來就要走?米尼說,並不是回安徽,只是出去玩玩。小芳爸爸說:過年了還出去玩?米尼笑笑,不回答。他又說:過年時節,外面很亂,要當心。第一是保牢自己的人,第二是保牢錢。人是魚,錢就是水。有了水,魚活了;有了魚,水也活了。米尼又想笑,卻有些鼻酸,她想:她這一趟走,其實是回不來了。就算人回來了,也不是原來那個人了。她想,遇到小芳爸爸是一件好事情,就算他是來送自己的吧。她很高興送自己的人是小芳爸爸,而不是別人。小芳爸爸看她並不急著走,便也站定了,從口袋裡摸出香煙火柴,米尼就說:我來給你點火。

  小芳爸爸深深吸了一口煙,慢慢說道:米尼,你還是比較讓大人放心的,獨立能力強。米尼說:我不獨立也沒有辦法。這話她是認真說的,小芳爸爸慈祥地看了她一眼,這一眼又叫米尼鼻酸了一下,他說:人在世上一遭,你曉得好比什麼?米尼說,不曉得。他就說:就好比一個人獨身走夜路。路呢,並不是好好的一條到底,有許多岔口。上錯一條岔口,就會走到完全不同的地方。走了一夜,天亮了,四周一看,一切都清清楚楚:走的是哪一條路,到的是什麼地方,在什麼地方上了岔口,如果不上這個岔口,而是上那個岔口,路就好得多了,目的地也光明得多,什麼都明白了,可是已經晚了,不可以回頭了。

  米尼聽到這裡,就問:有沒有什麼竅門呢?小芳爸爸說:竅門沒有,但我這個過來人,倒有兩條經驗,可以交代給你。一是順其自然,二是當機立斷。關於這兩條,是有一齣戲好唱了,但總的來說又只有一個「悟」字——「悟」是什麼意思,米尼你懂嗎?米尼漸漸沒了耐心,就打斷他的話說:現在幾點鍾了,小芳爸爸?他立即明白過來,說:好了,不說了,這本不是三言兩語可說完的。你要走了,祝你玩得開心。再會,再會。他的手在袖口底下揮了揮。轉身進了弄堂,米尼則朝車站跑去。她心裡已經平靜下來,充滿了快樂,再沒有一點留戀。

  無軌電車出奇的人少,她竟坐到了一個位置,將她的花布包擱在膝蓋上。她覺得這一個星期是永遠也過不完的,一個星期以後的事情,她連想都沒有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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