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米尼 | 上頁 下頁


  後來,有同學大約去做了一番調查,查明米尼的父母在香港是城市貧民這一檔的人物,也是勞動大眾,不屬革命的對象,就不再找米尼的麻煩。而米尼卻隱隱好像受了一個打擊,自尊心受了挫傷,見了同學反有些躲避了。自此,同學們提起米尼的父母,也換了口氣,先是說:「米尼的爸爸媽媽在香港,」然後說:「但是,」「但是」後面是省略號。米尼聽到了,就在心裡冷笑:無產階級要不要翻身了?也有多事的沒有眼色的人跑來邀她參加革命組織,她笑地謝絕了。她說她覺悟不高,生怕站錯了隊,聽說現在革命隊伍有好幾支呢!人們聽出她話裡的骨頭,又不好說什麼,只好走開了。

  七〇年,米尼要去安徽插隊落戶了。走之前,她對阿婆說,她不在家裡吃飯,應當把她的那份生活費交給她。阿婆恨恨地望著她,心想自己千辛萬苦,竟喂大了一隻虎,停了停才慢慢地答道:人家都是吃自己的呀!這時候,哥哥在江蘇溧陽的農場勞動鍛煉,每月已開始拿工資;姐姐早一年就分在了工廠,也有了鐵飯碗。米尼當然聽出了這話裡的潛臺詞,不由惱羞成怒,漲紅了臉,而她立即壓下了火氣,反笑了起來,說:假如爸爸媽媽願意給我飯吃呢?阿婆說不出話,臉皺成了一團。這些年來,兒子媳婦按期地寄錢來,她總是扣一些錢存著,以防不測。開始這錢是為了孫兒孫女,怕他們生病。慢慢地,孩子長大了,這錢就有些是為了自己的了。

  她漸漸地很怕自己生病,又怕自己會老,她覺得自己已到了朝不保夕的年月。在這茫茫人世上,唯一可使她感到安全的就是這些燕子銜泥一樣積蓄起來的錢了。錢一點點積多了。她卻反而覺得不夠了,她積錢的熱情日益高漲。孫子在農場,自己的工資足夠養活自己了;大孫女一月十八元時,她並不說什麼,待到第二年拿到二十三元了,她便讓她每月交五元作飯錢。哥哥本來就忌諱香港來的錢,盼望自食其力;姐姐由於麻木,對什麼都渾然不覺;米尼卻將端倪看得很清,經常生出一些小詭計,迫使阿婆用錢。

  阿婆越是肉痛,她越是想方設法去挖阿婆的錢。看見阿婆臉皺成一團,她心裡高興得要命,臉上卻十分認真,殷殷地等待阿婆的答覆。阿婆說:「給你一個月十塊。」其實她心裡想的是十五塊,出口時卻成了十塊。米尼以這樣的邏輯推斷出了十五塊這個數位,又加上五塊:「每月二十塊。」她說。阿婆就笑了:「你不要嚇唬我啊,二十塊一個月?到鄉下是去勞動,又不是去吃酒。」米尼就說:「那也不是命該你們吃肉,我吃菜的。」她的話總比阿婆狠一著,最後阿婆只得讓了半步,答應每月十七元。米尼心想不能把人逼得太緊,就勉強答應了,心裡卻樂得不行,因為她原本的希望,僅僅是十元就足夠了。從此以後,爸爸媽媽從香港給阿婆寄錢,阿婆從上海給米尼寄錢,插隊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

  第三章

  米尼到上海的第二天上午,就穿了紫紅的罩衫和海軍呢長褲,還有一雙錚亮的牛皮高幫棉皮鞋,按了阿康給的地址,去找阿康了。

  路上,她也想過,如果這是一個假地址呢?在以後的日子裡,米尼發現,當時她這樣想是有道理的,冥冥之中,她就好像是知道了一些什麼,她知道一些什麼呢?

  她乘了幾站無軌電車,就到了地址上寫的那條馬路,她順了門牌號碼依次走過去,見地址上的號碼所在是一家日用百貨商店,心裡不由一驚。可再一定神,見地址上注明的是三樓,便從商店旁的弄堂穿過去,走到了後門。後門開著,她走進去,上了漆黑的狹窄的樓梯,她忽然就像做夢似的,她想:這是到了什麼地方?心裡忐忑不安。

  她對自己說:她和阿康分別僅僅只有二十四小時啊!可是二十四小時前的事情卻恍若隔世。樓梯黑得要命,伸手不見五指。忽然間卻有一線光芒,左側牆壁裂開似的啟了一道縫,一雙眼睛在注視她,原來那裡有一扇門。米尼幾乎魂飛魄散,可是這時候她有一個非常清晰又非常奇怪的念頭,那就是:再也不可能回頭了。於是便鎮靜下來,向上走去。

  阿康家住在三層閣上。一個老頭出來開門,他穿一件洗白了的中山裝,脹鼓鼓地罩著棉襖,扣著風紀扣,戴副白邊近視眼鏡。他說:「你找誰,同學?」米尼聽了這稱呼就想:怎麼像個教書先生?臉上卻微笑著說:「我是來找阿康的。」他略略一皺眉,又問:「你找他有什麼事嗎?」米尼很不好回答地停了一停,然後就說:「我們約好的。」「在什麼地方約好的?」那教書先生再問。米尼心想:難道是包打聽嗎?樣樣都要問。見她不回答,老頭就說:「如沒有什麼事情,就回去吧。」說著就要關門。

  米尼一急,就有了主意,說道:「我是和他一個廠的,昨天一部火車回來,說好了今天和他碰頭。」老人就有些疑惑,說:「一個廠的?難道也是技校一起分過去的?」米尼笑了:「我哪會是技校的呢?我是插隊的,剛剛招工上去。」老頭心有存疑,米尼的話又滴水不漏,就說:你等一等,轉身進去,把米尼留在門口。米尼想:這是哪一座菩薩啊,這樣的難見。她又暗暗好笑:阿康你原來住在這樣的地方,而心裡卻覺得阿康更親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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