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米尼 | 上頁 下頁


  性情活潑的米尼,在這個家裡,是得不到什麼快樂的。她敬畏哥哥,不敢與他有什麼爭執;若和姐姐有爭執,姐姐總是會讓她。唯一能與她糾纏的,只有阿婆。阿婆自從爸爸媽媽走後,脾氣越來越壞,沒有耐心,喜怒無常。有時候,明明是她自己找米尼玩笑:說:「米尼,阿婆帶你去城隍廟吧!」米尼當然很興奮,她卻又說:「算了,不去了。」米尼就說:「阿婆賴皮,阿婆賴皮!」不曾想阿婆陡地一沈臉,厲聲道:「誰賴皮?什麼賴皮不賴皮?哪裡學來的下作話?」然後就有很長時間不給米尼好臉看。而假如米尼吸取了前一次的教訓,當阿婆又一次來邀她看戲的時候,回答說:「不去不去。」阿婆先是好言好語地誘惑她,她略堅持一會,阿婆就火了,說道:「不識抬舉,倒反過來我要求你了?原來我是這樣下賤呀!」說著就哭了起來。弄得米尼無所適從,最終她得出的結論是:阿婆是個精神病。她當然無法瞭解到阿婆孤獨又苦悶,想找個人發洩發洩,甚至於撒撒嬌,可是找不到人,就找到了米尼。從此,米尼不再與阿婆囉嗦。

  她的天性是那麼快樂,又很自私,本能地抗拒別人干擾她的心情。因此,一天當中,她最討厭的就是晚上。這時候,一家人不得不坐在一起,有什麼話呢?什麼話也沒有。哥哥埋頭看書;姐姐隨了時下流行的風氣,或者繡枕頭套,或者織線襪,米尼腳上穿的全是這種襪跟往下滑的一張線票四團線織成的襪子;阿婆在方桌上算錢。她先將剩餘的錢點一遍,再把剩餘的數位除以剩餘的天數,就是即日起至下次寄錢的日子,除法的結果便是以下天數裡開銷的標準。然後,再將自上次寄錢來至今日為止的用度計算一下,得出過去的時間內平均每日的花費。將以後的預算和以前的消費作一個減法,則可得出答案:今後的日子是要松於以前,還是緊於以前。

  這個答案將決定第二天的財政方針。這是每天都要進行的計算,因此這財政方針也就應形勢而不斷變化改進。有時候,米尼主動要幫阿婆計算卻遭到了拒絕,因為這于阿婆是一項有趣的工作,就如智力遊戲一般,不許別人剝奪。而有時候,當阿婆陷入一片糊塗無法自拔,反過來要求米尼的援助,又恰恰正是米尼最不耐煩計算的時候。於是,她們祖孫倆的關係便日益惡化。到了最後,阿婆覺得米尼是她最大的敵人,米尼也認定阿婆是她最大的敵人。

  樓下東西兩廂房內,住了一家四口。男人是方言話劇團的一名跑龍套角色,女人是家庭婦女,家裡有一對女兒,大的叫小芳,小的叫小芬。姐妹倆特別喜歡吵嘴,吵起來不怎麼激烈,也沒有什麼精采的言辭,只是一人一句,一人一句地來回拉鋸。比如:「神經病!」「神經病!」「神經病!」「神經病!」或者:「十三點!」「十三點!」「十三點!」「十三點!」誰說最後一句,誰就是勝利,因此便無窮盡地反復下去了。米尼無聊的時候,就去依在姐妹倆住的西廂房門口看她們吵架,直看得昏昏欲睡。

  有一次,正無休無止時,只見她們的父親,那一個經常在舞臺上演演寧波裁縫,蘇北剃頭匠,或者山東籍巡捕的角色,忽然怒衝衝地從東廂房朝西廂房跑去。米尼急忙從門口跳開,踏上兩級樓梯,心想:小芳爸爸光火了。姐妹倆不由得也放低了聲音,她們的爸爸沖進西廂房。朝方凳上一坐,米尼心裡一跳,姐妹倆靜默了足有三秒鐘。不料她們爸爸只是把一條腿往另一條腿上一擱,又從口袋裡摸出香煙點上,很感興趣地看著她們,好像看戲一般,那姐妹倆只得又一句去一句來的進行了下去。米尼掩著嘴轉身奔上樓梯,伏在扶手上笑得直不起腰。她天性裡還有一種特別能領會幽默的本領,什麼事情是有趣的,什麼事情是不大有趣的,她能分辨得清清楚楚。這使得小芳的爸爸很欣賞她,說她聰敏。

  在夏天的晚上,大家在後門口乘涼,這位滑稽角色有時會說一些故事,吸引了大人和孩子,笑聲總是此起彼落。最終,他常常摸著米尼的頭,說米尼笑得最在門檻。這位滑稽演員,在江湖上走了多年,運氣一直平平。他的幽默才能,始終不能受到賞識,總是被派演一些小角色。而他並不費力地就將這些小角色演得惟妙惟肖,贏得意外的效果,於是就被認定是一塊天生的小角色材料。漸漸地,他就將他在舞臺上得不到使用的才能運用到日常生活中來,成了一個老少皆宜的滑稽角色,給人們帶來了無盡的快樂。誰家婆媳生氣,誰家夫妻吵嘴,人們就說:去叫小芳爸爸來。而小芳爸爸果然來了,只在門口一站,吵嘴和生氣的人就眉開眼笑了。

  他有時候會說一句很奧妙的話:「不是我有趣,是大家要我有趣。」他曾經帶米尼和小芳小芬一起去看他們劇團的戲,看完戲後,米尼的感想是:這一台戲都不如小芳爸爸這一個人有趣。她將這話對他說了,他聽了竟有些激動,眼睛都濕了似的。他久久沒有說話,用手撫摸著米尼的頭,米尼也沒有說話。從這以後,米尼在心裡就和他很親。

  米尼給她的同學們講的笑話,大多是從小芳爸爸那裡批發得來的。小芳爸爸就像是她的快樂的源泉似的,任何愁慘的事情到了小芳爸爸面前,便全化為快樂了。有時候她在心裡暗暗地想道:如果小芳爸爸是她的爸爸就好了。她自己的爸爸,還有媽媽,是什麼模樣的,卻已經被她忘記得一乾二淨。只是他們所在的香港,使她感到神秘,小心裡隱隱地還有些虛榮。當她為自己家庭不夠完美以及不夠富有而感到自卑的時候,她就以這個來安慰自己。她想:我的爸爸媽媽在香港!香港,你們去過嗎?可是,哥哥卻絕不允許家裡任何人提起香港。她心裡笑話哥哥:難道你不是吃香港的嗎?嘴上卻不敢露半點。哥哥是唯一使她敬畏的人,這一輩子裡,她不記得她還敬畏過別的什麼人了。

  於是,她只得將這點虛榮埋藏在心裡,當有人問及她的父母時,她就大有深意地沈默著,然後略略有些悲戚地說:「不知道。」同時,她還找了一個時機,與全班嘴巴最快的女生海誓山盟,將這秘密告訴了她,並說她是這世界上唯一知道秘密的人。僅僅到這一天的下午,這秘密已經人所周知。於是,她便對那女生說:你做了洩密的叛徒,我從此再不能相信你了。就此和這個她並不喜歡的女生絕了交。現在,所有的人都知道米尼的爸爸媽媽在香港了。到了文化大革命,就有同學站出來,要米尼和父母劃清界限。米尼回答道:「可以的。不過,請人民政府付給我生活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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