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米尼 | 上頁 下頁


  直到現在,一切都還照舊。米尼和她的同學們吃完了旅行餅乾,又喝了水壺裡的冷開水,太陽漸漸高了,越過河岸的樹林,照射著她們的眼睛。她們起眼睛躲著太陽,開始討論回家後第一件事要做什麼。一個同學說:洗澡。另一個同學便說:洗澡這樣的事還需要說嗎?自然是指洗澡後的第一件事。於是,有人說吃冰磚,有人說吃大排骨。問到米尼,米尼就說:睡覺。大家便笑,又忍著笑問道:睡醒了做什麼?大家都看著米尼的嘴,期待那裡出現一個奇跡。米尼略一思索,答道:睡覺。這一回大家就笑得沒法收場了,一邊笑一邊想:米尼可太會講笑話了。米尼的笑話,是不能脫離具體的時間地點的,並且還具有一種連貫性和整體性。僅僅抽取一段,是無法表達的。所以,假如不是親臨其境,便很難領會米尼的有趣。米尼作為一個朋友,尤其是在插隊這樣的日子,是再理想不過的了。

  將近中午的時候,船到了臨淮關。臨淮關也通火車,假如不是在春節期間,而是在別的時候,她們也許會在臨淮關下船去搭車,臨淮關每日有一次快車,還有幾次慢車。可是,在節日的高峰時間裡,甚至有一些在這附近的人,也到蚌埠去乘車。船在臨淮關慢慢靠岸了,岸邊有一些女人在洗衣服,凍得通紅的手握著棒槌,彭彭彭地捶著衣服。船下了錨,纜繩遠遠地拋了過去,被一個男人接住,繞在鐵樁上。船一點一點接近了碼頭,鐵鍊一開,人地上了跳板,從等候上船的隊伍前過去了。米尼和她的同學們趴在船舷,看著人們下船,然後上船。太陽曬得她們暖烘烘的,生了凍瘡的手背發出刺癢。她們互相用髮夾掏著耳朵,陽光照進耳朵,將茸毛照得金黃黃的。這時候,無論是米尼,還是她的同學們,都沒有注意到上船的是一些什麼人,船就離了碼頭。在船離開碼頭的那一刻裡,水鳥又擁上了船尾,浩蕩地追逐著船在河裡航行。後來,在米尼的回顧中,這一個場面變得非常壯觀,而且帶了一點險惡的意味。她記得,如同鷂鷹那樣的江鷗張開翅膀,遮暗了天日。

  太陽曬得她們昏昏欲睡,有人提議到艙底去睡覺。她們就一起離開了船舷,從耀眼的太陽裡走下昏暗的底艙。她們眼前一片漆黑,竄著金星,她們手拉手找到了自己的座位,跌倒似的坐下,打起了瞌睡。米尼隱約聽見不遠處有人用上海話談天,還談得很熱鬧,她想:是哪個公社的知青啊?便墮入了夢鄉。夢裡有人輕輕地踢她的腳,請她把腳挪一挪,好讓他拿一樣東西。她挪開了腳,感覺到那人在她腳下摸索了很久,最後摸索出了一張梅花七。那人朝她舉著梅花七笑了一笑,露出兩排整齊結實的牙齒。她在夢中想道:原來他們在打牌。然後就醒了。

  米尼睜開眼睛,看見她的同學們都醒著,坐在那裡,眼睛望著前面。越過兩排長椅,對面的舷窗下,有一夥男生在打撲克。她定睛看了一會,發現那供人們打牌的桌子其實是一個人的背,每當一盤牌局結束,推出了新的輸家,那「桌子」就一躍而起,輸家則乖乖地蹲下,弓起了背。這時的輸家有一張白皙削瘦的臉,他在彎腰之前用手理了理頭髮,很斯文的樣子。這時米尼聽見耳邊有吃吃的笑聲,轉臉一看,才見她的同學們都強忍著笑,交頭接耳道:這個白面孔最有勁了。她趕緊問:這個白面孔怎麼了?她們匆匆說一句:你自己看嘛!就又接著看下去,好像怕錯過了什麼好戲。

  男生們早已注意到了女生,不免虛張聲勢,個個都想出語驚人,反倒弄巧成拙,顯得粗魯而油滑。女生們卻還一個勁兒地偷笑,笑時就把臉扭在一邊,表示毫不注意的樣子。男生們看在眼裡,喜在心間,忽然,平地而起一片渾厚的歌聲,是一首頌歌,他們莊嚴地重複著其中的一句:「你在我們的心坎裡,我們的心坎裡。」女生們低頭罵著「流氓流氓」。有幾聲傳進了他們耳裡,他們就說:我們不是流氓,是牛虻。「牛虻」是這個年代裡流傳很廣的一本書。女生們用胳膊肘互相捅著,小聲告誡道:不要睬他們。然後又說:那個白面孔最壞了。

  鬧了一陣,男生們偃旗息鼓,女生們便也笑得好些了,雙方都靜了靜,那白面孔就開始講故事。他講的是一個恐怖的復仇的故事,風雨交加的夜晚裡,一雙乾枯手在琴鍵上奏出激越的旋律,說到此處,一個女生尖叫一聲撲進另一個女生懷裡,將彼此雙方都嚇了一跳。這一回,連米尼都笑了。男女雙方造作的僵局就此打破,他們兩夥合一夥,開始了種種遊戲:打撲克,講故事,說笑話。在那個時候,說笑話是男生和女生都特別熱衷的一項娛樂,會說笑話,則是一種令人慕的才能。當男生們推出白面孔來說笑話的時候,女生們便推出了米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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