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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西曆一九七二年十二月的晨,米尼將生產隊分配的黃豆、花生和芝麻裝了兩個特大號旅行袋,一前一後搭在肩上,和她的同學們回上海了。她們要步行十二裡路去五河縣碼頭乘船,到了蚌埠再搭火車,一夜之後就到家了。她們動身的時候,還是半夜,沒有月亮,也沒有風,可是一出門臉和手腳就都麻木了。她們幾乎一夜沒有合眼,回家的興奮使她們忘了睡覺,在被窩裡嘰嘰噥噥地說話,當困倦襲來的時候,她們不由得緊張起來了,以為天要亮了。於是她們手忙腳亂地起床穿衣,寒冷使得她們打戰,牙齒格格地響著。然後,她們就出門了。

  她們走下檯子,上了村道,這時,有一條狗吠了。聽到狗吠,她們都笑了,有一個同學彎腰拾了一塊石子,朝狗吠的方向扔去,嘴裡說:「請吃一粒花生米。」「花生米」在上海話裡有雙關的意思,槍斃罪犯的子彈,被叫作「花生米」。因此,大家又都笑了。她們的腳步踩在凍硬的土路上,發出清脆的響聲,狗不吠了。

  「什麼時候,我們再不要走這條倒楣的路了!」有一個同學說。沒有人回答她的問題,只有米尼回過身去,望瞭望身後她們走過的村道。後來,她時常回想這個情景。她記得她回過頭去的時候,明亮的三星忽然向西行走了數十米。由於她們是在向東行走,那三星就好像是劃過米尼的頭頂,在天空走了一個弧度,向後去了。這一瞬間,米尼無比清晰地感覺到地球是由一個巨大的弧形蒼穹籠罩。她覺得,以後發生的一切,在這時是有預兆的。

  現在,米尼和她的同學們走過村東頭最後一口井,出了村莊,來到大路上。沈重的行李壓著她們有過鍛煉的肩膀,使身上暖和起來,她們開始說笑話了。說笑話是米尼的本領,第一,她肚子裡有無窮盡的笑話;第二,她可無窮盡地重複某一個笑話而新意輩出。甚至當她不說笑話而只是說一些平常的話的時候,依然有一種引人發笑的意味。由於插隊的日子本沒有什麼快樂可言,大家也無形中誇大了這種快樂的效果。於是,米尼便給這暗淡的生活帶來了樂天的精神。這時候,同學們說著蹩腳的笑話,等待米尼出場。可是她們很快失去了耐心,就開始去向米尼挑戰。她們譏諷米尼背旅行袋的方式像一個真正的「阿鄉」,又攻擊米尼僅一米五八的身高竟還挺胸吸肚,好像要上臺表演。米尼半閉眼睛半露微笑,好像什麼也沒聽見,於是她們詫異地想:米尼今天是怎麼回事啊!有人就去推米尼,米尼一驚,大夢初醒的樣子使得她們大笑起來,才覺得有了收穫。米尼說:我在睡覺呢!說罷又半合上眼睛,由她們笑去,心裡慢慢地想:這些人怎麼這樣喜歡笑呢?

  她們腳下的大路的盡頭,有一些朦朦的曙色霧氣一般升騰起來。兩旁的白楊樹,在混沌的天色中漸漸顯現出來,先是粗大筆直的樹身,漸漸地,細緻的樹梢也清晰了。她們覺得自己變得很渺小,從白楊夾道之下走了過去。

  很多日子以後,米尼有時會想:如果不是這一天回家,而是早一天或者晚一天,那將會怎麼樣呢?這一天就好像是一道分水嶺,將米尼的生活分成了兩半。當她走在正午的太陽底下,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而過,她心裡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她好像看到有兩條生活的河流在並行,有時候甚至還交叉相流,但絕不混合,涇渭分明。她在她的那條河流裡,另一條河流就在她的身邊,而她過不去。她想起她的過去,那就像很久以前的往事了,那時候,她是屬於那另一條河流的,在某一天裡,她卻來到了這一條。她想,這一天裡,其實佈滿了徵兆。

  她們是差一點沒趕上船的。這一天,船從大柳巷開來,到五河的時間特別早,因為沒有風。那是一個無風的冬日,船到碼頭時,甚至票房還沒開始賣票,人們擠在窗口,爭先恐後,她們落在了最後。當她們終於買到了船票,向碼頭跑去的時候,船已經鳴響了汽笛。有一個同學哭了,另一個同學的鞋踩掉了,米尼第一個沖上了跳板,喊著:等一等!汽笛連連地鳴叫,她們上了船後,船起錨了。沈重的鐵錨在河下當當地響著。她們在底艙找到座位,放下東西,想起方才的狼狽樣子,就都笑了。她們模仿米尼大叫「等一等」,好比一個衝鋒的女兵。米尼則要她們不要笑得太早,這才是萬里長征第一步,道路還很漫長,需將革命進行到底。船掉轉了身,向前駛去,太陽升起了,在河岸的樹林裡穿行。她們來到甲板上,吃著船上買來的旅行餅乾,水鳥在船尾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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