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米尼 | 上頁 下頁


  他們兩人打趣的本領是那樣高強,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讓,暗中卻又互相配合,使得歡樂的氣氛一浪高過一浪。他們兩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上海人所說的那種「冷面滑稽」。表面不動聲色,甚至十分的嚴肅認真和懇切,骨子裡卻調侃了一切。這其實包含了對世事冷靜的體察,需要相當深刻的世故,僅靠聰明還不夠,甚至於需要一點兒智慧。這些他倆都具備了,他們聯合起來,將目下的世事和他們自己的人生,抨擊得體無完膚,而他們使用的又是那樣簡潔而輕鬆的態度和措辭。他們的同學們只知道笑,其間的深意只有他們兩人明白。無形中,他倆結成了一個同盟,有時候,還會意地互相使著眼色。他們有些驚異地想到:僅僅是一小時之前,他們還不認識,彼此都是陌生人呢!而現在,他們又是多麼瞭解啊!他們漸漸有些將觀眾忘了,只顧著自己說話。而其他的男生和女生,也已在那歡樂的氣氛裡各自稔熟起來,談話開始分解成「一小撮」「一小撮」的,這是白面孔的話。米尼現在知道了,白面孔叫阿康,阿康和他的同學們全是上海一所中等機械專科學校的畢業生,這一屆學生全分在了外地,阿康他們是在臨淮關的農機廠裡工作。米尼問他:「阿康,你們為什麼不從臨淮關上車呢?」阿康說:「我們要在蚌埠玩一天。」「蚌埠有什麼好玩的!」米尼笑道。阿康說:「蚌埠是很好玩的。」後來的十幾年裡,前後加起來足有幾十次,米尼這樣問阿康:阿康,你們為什麼不從臨淮關上車呢?阿康也同樣地回答了有前後幾十次。每一次問答都是同樣的句子,一字不多,一字不少,雖然場景不盡相同,心情也不盡相同。有時候,米尼覺得阿康不從臨淮關上車是一樁幸事;有時候,米尼覺得阿康不從臨淮關上車是一樁不幸的事。覺得幸和覺得不幸的時候是一樣多的。

  米尼又問:「阿康,你們到蚌埠打算做什麼呢?」阿康說:「當然我們先是要吃一頓,吃過以後看電影,明天上午去公園劃划船。」「那麼晚上睡在什麼地方呢?」阿康從米尼的話裡,聽出她想與他們合夥的意思,他先說:「我們在火車站睡一夜。」然後又加了一句:「住旅館也可以,不過是五毛錢的事情。」米尼也從阿康的話裡,聽出他鼓勵她參加的意思,就不再說什麼。這樣說著話,船就到了蚌埠。

  到蚌埠的時候,是下午三點半,太陽照耀在西方的天空,工廠的煙囪慢慢地吐出黑色的煙霧。男生們幫助女生們提著東西,只有米尼,依然一前一後地背著她的旅行袋,甚至手裡還提著一個阿康的網線袋,就這樣走過跳板,上了岸。他們中間,沒有誰提出什麼建議,自然就走在了一起,向火車站走去。後來,阿康提議叫一輛三輪車,拉著他們的行李,大家就可以省力了。這只需要有一個人押車。大家就說:當然是阿康你押車了,這不就是你真正的目的嗎?然後,就叫來了三輪車,堆上行李,阿康坐了上去,像檢閱似的微笑著揮手致意,走到大家前頭去了。女生們說:這個白面孔阿康實在有勁。男生們忽然沈默了一下。這沈默的片刻是米尼過後很久才注意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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