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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多多很快就學會了跳舞,但總有一些變異,肩膀、腰,隨著節奏扭著,並覺得古典的交誼舞已經滿足不了,年輕人都去學新式的扭擺舞。端麗這一輩人是不欣賞的。端麗的舞姿是最最古典、最最標準的,含蓄、優雅,有點懶懶的,卻又是輕盈的。當她隨著圓舞曲旋轉時,會忘了自己四十多歲的年齡,她以為回到了大學生的舞會上,她和文耀這一對,總是舞會中心的漩渦。

  每一個舞會,都是欲罷不能,直到深夜、淩晨才結束。人的興奮有著慣性,當這慣性終於消失,隨之即來的卻是寂寥,這寂寥使人疲倦,疲倦得煩躁。端麗懼怕這種寂寥,因此總不願舞會結束,而拖延得越久,則越感到寂寥,疲倦感也越發強烈。弄到後來,她簡直怕人家邀請她參加舞會了。她既抵不住舞會的吸引力,又抵不住跳畢之後的寂寥和倦怠。真不知如何是好。

  自從有了舞會以後,端麗養成了晚睡晚起的習慣,準確地說應該是恢復了這習慣,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她都是這麼著的。十點鐘才起床,喝一杯咖啡,兩片夾心餅乾當早餐。也不換衣服,只穿著睡衣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她最怕這時候來客人了,於是感到房間不夠用,就去找婆婆商量。

  「姆媽,『四人幫』打倒有兩年了,我們再去催催房管處,把樓下的房間要回來,可以做客餐廳。現在,爹爹、文耀的朋友都來往起來了,沒個客餐廳不方便啊!」

  「這幾天,你公公也在叨咕這件事,不曉得能不能要回來呢,下面人家不知足得很,條件提得越來越高。也不想想過去住的是草棚棚。」

  「去催總比不催好吧!」

  公公又去催了幾次,房管處迫不得已,加緊與樓下兩家談判,又過了一個月,總算談妥,樓下人家要搬了。

  端麗想起阿毛娘對自己的種種好處,倒有點過意不去,買了一隻蛋糕,表示恭賀喬遷之喜。阿毛娘不接蛋糕,眼睛望著別處,冷冷地說:

  「還是老闆有錢,住洋房,工人窮得響叮噹啊!」

  端麗不知說什麼才好,站了一會兒,把蛋糕放在已搬上卡車的一張小桌子上,上樓了。她站在三樓窗前,默默地看著一筐筐煤餅、劈柴,一件件破爛的家什搬上卡車。最後,卡車「嘟」的一聲,走了。

  她走下樓,推進門去。房間很乾淨,地板拖得發白了,牆壁用石灰刷得慘白,牆上還留著一張新崛起的電影明星的畫片。他們盡自己所能保護這房子,裝飾這房子。她想起阿毛娘說過:他們從沒住過這麼好的房子。她又想起,當咪咪聽說他們原先住草棚子,老氣橫秋地說:「作孽!」這時,心中升起一絲歉意,她想,現在他們搬到哪兒去了?但願不再是棚戶區。

  不幾天,房管處來人將兩間房間打通,恢復原樣。牆壁糊了貼牆布,地板上打了蠟。沙發買來了,三人的,雙人的,單人的,茶几買來了,寬的、窄的、長條的;立燈、窗幔……都買來了。客餐廳重新建設起來了。

  現在,「文化大革命」以前的一切,都恢復了。

  當端麗重新習慣了這一切的時候,她的新生感卻慢慢兒消失盡了。她不再感到重新開始生活的幸福。這一切都給了她一種陳舊感,有時她恍惚覺得她退回了十幾年,可鏡子裡的自己卻分明老了許多。於是,她惆悵,她憂鬱,這是一種十分奇怪的感覺,她自己都沒有意識清楚,也不知這感覺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她覺著百無聊賴:宴會,吃膩了;舞,跳累了;逛馬路,夠了;買東西,煩了。她想幹點什麼,卻沒什麼可幹的。這會兒,她倒開始羡慕文光。文光看小說看入了迷,居然學著動手作起小說來。他將他沒有勇氣實踐的一切都交給小說中的東西去完成。這些東西居然發表了一二篇,還收到幾個傻裡傻氣的中學生的來信。他越起勁了,請了長假在家裡寫作。多少年來苦惱著他的問題解決了,經過這麼些折騰,他總算為自己找到了一點事情做,這是一樁非常適合他的事情。他不再感到空虛,不再悲哀了。開始,認為他是回避,可後來也服氣了,他畢竟還能想出來,並能寫下來,這也是不容易的。她讀過他的小說,那只是一片透明的幻想,倒也給人一種安慰。端麗也很想找點事來做做,她太無聊了。

  在這煩悶的日子裡,來來的大學錄取通知來了,是全國第一流的重點大學。來來捧著通知的手直顫抖,半晌也沒平靜下來。其他人的高興都很適當,不過分。張家並不缺少大學生,只要沒有意外事故,每個人基本上都能受到大學程度的教育。到了八月底,來來要報到住校,端麗為他收拾行李。買蚊帳、買床單,買箱子,買臥式的錄音機,一眨眼,三百元錢就出手了。她不由想起在那動亂的日子裡,為文光、文影整理的兩份行裝。那時真難啊!多多把一分一分從嘴裡挖出來的錢都奉獻了。想起這些,端麗疲倦地地坐了下來。光是想想,也吃力,也後怕。當時自己是多麼能幹,多麼有力量。那個能幹的女人這會兒跑到哪兒去了呢?而且,究竟那個能幹的女人是不是自己呢?她恍恍惚惚的,心裡充滿了一種迷失的感覺。她象一個負重的人突然從肩上卸下了負荷,輕鬆極了,輕鬆得能飄起來,輕鬆得失重了。

  人生輕鬆過了頭反會沉重起來,生活容易過了頭又會艱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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