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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來來歡天喜地地去了學校,多多歡天喜地地出了嫁,家裡更加冷清了。文耀見端麗悶悶不樂,以為家裡客人多,送往迎來的太累了,便提議趁國慶三天假去杭州玩玩。端麗也以為自己是累了,想出去散散心,或許情緒能好轉。她同意了,並建議帶咪咪一起去。

  「人都說咪咪小家子氣重得很,怪我們不帶她出去見世面。」

  「這孩子命苦,一生下來不久就趕上『文化大革命』,該讓她多享點福。」文耀也說。

  可是咪咪不願意:「我不去,我要複習功課。這次測驗,代數只得了八十分。」咪咪學習很巴結,可是也許學習方式有問題,成績總是平平。端麗可憐她,認為她大可不必費那麼大勁讀書。

  「功課回來也有時間複習的。你不是還沒去過杭州?」

  「回來又要上新課了。今年升高中要考,代數沒把握考一百分,就沒希望進重點中學高中。」

  「進不了就不進,我們不和人家爭。現在家裡好了,不會讓你吃苦的。」端麗說的是真心話,她覺得咪咪和來來不同,她不是個讀書的料,讀起來吃力不討好,何苦拼命呢!她憐惜地撫摸著咪咪的頭髮,「你跟著爸爸媽媽吃了不少苦,現在有條件了,好好玩玩吧!」

  咪咪抬起頭,認真地看著媽媽:「媽媽,我們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有錢了?」

  「爺爺落實政策了嘛!」

  「那全都是爺爺的錢?」

  「爺爺的錢,就是爸爸的錢……」端麗支吾了。

  「是爺爺賺來的?」

  「是的,是爺爺賺來的。但是一個人用不完,將來你如果沒有合適的工作,可以靠這錢過一輩子。」

  「不工作,過日子有什麼意思?」咪咪反問道。她從小苦慣了,是真的不習慣悠閒的生活。

  端麗說不出話了,怔了一會兒,淡淡地說:「你實在不願去就不去吧。」

  「好的!」咪咪解脫了似的重又埋下頭去做功課。端麗走到門口又回過頭看了咪咪一眼,她後腦勺上兩根牛角辮沖著天花板,一筆一劃都貫注下去,十二分地興趣和認真。她從來就是這樣,幹每件事都很認真,很仔細,很有興味。她喜歡做事情,無論端麗讓她幹什麼,她都歡天喜地,似乎這些瑣事有著無窮的趣味。有一次,端麗讓她排隊買西瓜,隊伍很長,太陽很辣,兩小時之後,端麗才去換她。她汗流滿面,卻興致勃勃。看到媽媽高興地說:「只有九十八個人了。」九十八個人仍是一列很長的隊伍,但總是在慢慢地縮短,接近目的地了。咪咪從小習慣的是在日頭下,流著汗,一小步一小步地接近目標,獲得果實。這十年的艱苦歲月,在咪咪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歲月,畢竟不會煙消雲滅,逝去得那麼徹底,總要留下一些什麼。要想完完全全地恢復到「文化大革命」以前那情那景,是不可能的。端麗心裡湧上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好象是安慰,又好象是悲哀,她對杭州之行的興趣淡漠了許多。

  在杭州的三天,還是愉快的,跟著旅遊車,凡事不用操心,可以盡興地玩樂。三天之後,旅遊車返回上海,車上那幾對新婚夫婦,隨之感歎:

  「好了,再會了,杭州。明天又要上班了,唉!」他們歎著氣,但那表情卻並不悲哀。端麗不由地羡慕起他們來。他們回去了還有事幹,儘管也許是極苦極髒極費力的事。自己確不用辛苦,沒有什麼事等著她,她可以自由地安排時間,想幹什麼幹什麼。然而,幹什麼呢?她沉默地望著越來越遠的西湖,心裡空落落的。

  「是呀,明天要上班了。」文耀也說,「你看,還是你愜意。」

  端麗慍怒地看了他一眼,她以為他是在嘲笑她,氣她。過後又覺得自己可笑,神經過敏。然而一想,自己難道已經無聊得有點神經質了嗎?不覺又害怕起來,極力使自己愉快。她試圖輕鬆起來:

  「過年,我們到寧波去玩吧!」

  「對了!寧波的小鎮很有風味,還可以從普陀山繞道去燒柱香。」文耀對遊玩的路線總是十分明確。

  前後左右幾個小青年把腦袋靠攏過來聽著:

  「普陀山是佛教聖地,據說現在又修復了,每日裡,朝山進香的人絡繹不絕……」

  一個新郎官說:「我們也去。」

  他的小愛人,一個很清秀的女孩子白了他一眼:「啥地方來這麼多鈔票?」

  「加幾個班,不缺勤,年終獎金肯定夠去一次。」

  新上任的小主婦認真地核算了一下,點頭批准了:「這倒是夠了。」

  端麗又悲涼起來,她老是羡慕人家,使得自己的心情越來越糟。

  到家了,一進門,阿姨就告訴她,工場間梁阿姨來過了,討她的回話,請她無論如何要在這個星期決定了。

  「阿姨,去燒洗澡水吧!」文耀吩咐,轉頭對妻子說,「退了吧,爽氣點。」

  「退了,」端麗怔怔地看著丈夫,「就沒有工作了。」

  「沒有就沒有,不就幾十塊錢嗎?」

  「這倒不光是為了錢。」端麗說。

  「不為錢是為什麼?」文耀脫外套,換拖鞋。

  「要是再來一次『文化大革命』呢?」

  文耀笑了起來:「要再來就亡黨亡國了。」

  「這倒是。」

  「『文化大革命』已經過去了,徹底過去了,再也不會有了。」

  「是過去了。」端麗同意,可是她卻想,要真是這麼一無痕跡,一無所得地過去,則是一樁極不合算的事。難道這十年的苦,就這麼白白地吃了?總該留給人們一些什麼吧!難道,我們這些大人,還不如咪咪嗎?

  「你不要心有餘悸了。」

  「先生,水開了,浴缸也擦了。」阿姨說。

  「好,好,」文耀答應著,「哎,阿姨,你去工場間,講一聲……」

  「不!」端麗叫了一聲。

  「怎麼?你還要去工作?有福不享。」

  「你不要管我。」端麗心煩地說,「我自己的事自己解決。」

  「你主意也太大了,什麼都是你說了算!」

  「過去我倒蠻想聽聽你的主意的,可你有過什麼主意嗎?」

  文耀真的惱了:「好了,不要吵了。阿姨你去講,歐陽端麗明天就去上班。」

  「阿姨,我自己去講。」端麗說。心裡卻有一點發虛,真要她明天就去上班,她能去嗎?那陰冷的石庫門房子,慘白的日光燈,繞不完的線圈,粗俗的談吐,輕薄的玩笑,阿興流著口涎的微笑……她軟弱地又說了一聲:「明天我自己去講。」

  晚上,她睡不著。一個人坐在客廳前的小花園裡,望著天上幽遠的星星出神。秋夜的天空又高遠又寧靜,給人一種空明的心境。

  「嫂嫂。」有人叫她。

  「哦,是文光,嚇了我一跳,還沒睡?」

  「已經躺下了,可腦子裡忽然升上一個念頭,就再也睡不著了。」文光靠著落地窗,抽著煙,煙頭一明一暗。

  「是來了靈感?」

  「也許。有一個人,終生在尋求生活的意義,直到最後,他才明白,人生的真諦實質是十分簡單,就只是自食其力。」

  星星在很高很遠的天上一閃一閃,端麗忽然想哭,她好久沒哭了,生活裡盡是好事,高興的事,用不著眼淚。

  「用自己的力量,將生命的小船渡到彼岸……」

  眼淚沿著細巧的鼻樑流入嘴中,鹹而且苦澀。她好久沒嘗過這滋味了,她如今什麼味也嘗不到。

  「這一路上風風雨雨,坎坎坷坷,他嘗到的一切甜酸苦辣,便是人生的滋味……」

  「你說的總是很好,可實際上做起來卻多麼難呵!」端麗在心裡說。

  端麗的頭髮濕了,天,開始下露水。夜,深了。丁香花香更加濃郁,客廳裡的大鐘「當當當」地打著。時間在過去,悄悄地替換著昨天和明天。它給人們留下了露水、霧、蓓蕾的綻開,或者凋謝。然而,它終究要留給人們一些什麼,它不會白白地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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