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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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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星期六晚上,婆婆把文耀、端麗找來,要同他們商量文影的事,讓大家想想辦法。然而她一上來就定了調子: 「精神病院,我想來想去不能送。」 於是,文耀和端麗也不好發表意見了。 「進了醫院,要綁起來住橡皮房間,還要坐電椅,沒有毛病也要作出病來了。」 關於精神病院的傳說確實十分可怕,雖然誰也沒去過那裡,但越是沒有事實依據想像就越自由。文耀、端麗只好沉默著。 「我們寧波鄉下,有過一個花癡,什麼藥也沒吃,結過婚以後好得清清爽爽。」 端麗聽到這裡,開始明白婆婆的用意了,便小心翼翼地說:「文影年齡不小了,照理說是可以考慮婚嫁大事。只是現在人在鄉下,一沒戶口,二沒工資,恐怕難找到合適的人家。」 「是的,姆媽,再說有這種毛病,瞞人家是瞞不過去的,不瞞人家吧,人家說不定……」文耀沒說完,就被母親氣勢洶洶地打斷了: 「所以要請你們哥哥嫂嫂幫忙呀!要你們來做啥?不就是想辦法。會得嫁不出去,真是笑話了!」 「嫁怎麼會嫁不出去,總要找個靠得住的人啊!」端麗打圓場,「姆媽再讓我們好好想一想,好吧?」 夜裡,端麗和文耀商量來商量去,覺得只可能在鄉下找個婆家。文耀悽楚地說: 「想不到,我們家的姑娘落到了這個地步。」 「怪誰?怪你自己姆媽老腦筋。有毛病不看,要結婚,自己要跌身價。」端麗沒好氣地說。 「姆媽活了六十多歲,會沒有你我懂?進了精神病院,等於歷史上有了一個污點,你懂嗎?」文耀振振有詞。他只敢在權威已經確定的理論前提下,堅持意見,發揮見解。學校裡,權威是工宣隊;家裡,權威則是父親母親。 「那你就從命,不要怨天怨地。」端麗說畢,不再出聲。 「動氣了?」過了會兒,文耀不放心地問。 「沒有。我在想,既然註定找鄉下人了,總要找個好的。還有,能不能找個近處的,比如紹興,昆山,結了婚以後還好調過來,離上海近,生活習慣好一點,也叫得應一點。」 「對,對!」文耀直點頭,覺得妻子很聰明。 婆婆對此建議也十分贊成,當即決定給她寧波鄉下一些娘家的遠親寫信。雖是「文化革命」至今沒來往過,可從前,沒少給他們好處,想來不會不幫這個忙的。並且是把一個上海姑娘送上門去做媳婦,她認為該搶著要才合理呢!信,是由文耀寫的,嚴格地說,是端麗口授,文耀記錄。先寒暄了幾句客氣話,再把的情況寫了一些,並附上一張相片,然後轉入正題—找份人家。只說想往近處調,距上海近點。關於病,就寫了極為含蓄的一句:「受了點刺激,身體不大好。」信寄走了,以後的日子,便是在盼望回信中打發了。每日兩班郵差,成了大家最歡迎的人。盼過上午盼下午,盼過下午盼明天,文影的病症似乎越來越嚴重了。 一件事未了結,又來了一件。多多的中學三年混過去,要分配了。同六八屆一樣的一片紅。據市鄉辦的人說十年後、百年後,仍是一片紅,這樣才能代代紅。天天上班工場間裡常常談論這話題,看來上山下鄉影響到了每一個家庭。 「女兒學校上門來動員了,」梁阿姨說,「我對他講:你放心好了,我們不會去的。講過一句再不和他囉嗦,讓他一個人坐在房間裡,橫豎他也不會偷東西。他坐了一歇就走了。」 「伲囡也要分配,她姐姐剛去安徽,學堂裡不好意思來動員,我不讓她去,她和我吵,我說我養活你,你還有什麼可吵的!」 「跑得去插隊落戶,還是要養她。他們又養不活自己,反倒在火車上貼掉鈔票。」 「在家裡也不見得一生一世沒有工作。上兩屆講『兩丁抽一』,這兩屆一片紅,下頭兩屆又不曉得如何了。我們國家的政策不過夜,人就不好太呆了。」 端麗不好插嘴,可聽聽這些牢騷,能出出氣,也能得到啟發。她心裡活動起來,是不是再應該試一試,把多多留住。當初文影分配時,如再硬硬頭皮咬咬牙,說不定也就賴下來了。從感情上說,她捨不得和女兒分開。女兒大了,和媽媽貼心多了,想到要把她送走,好比在心上剜了一刀。從經濟上來說,她也無力再準備一份行裝。小叔和小姑相繼下鄉,把家裡最後一點老底都挖盡了。 「歐陽端麗,」梁阿姨叫她,「你家小孩挨著插隊落戶吧?」 「老大是六九屆的,一片紅呀!」 「你讓她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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