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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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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心裡話,真不願。她讀書早,念的是五年制,現在十五足歲都不到。但是我們家這個成分只怕賴不下去。」端麗憂心忡忡。 「有啥賴不下去?你怕啥?插隊落戶麼最最推板了,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了。」 「到時候再講了。」端麗說,心裡卻好象定了許多。 回到家裡,多多就告訴她,晚上學校要來家庭訪問,讓她等著。 吃過晚飯不多久,果然有人敲門,正是多多學校的工宣隊師傅和一位老師。他們坐下來先是環顧了房間,接著便和藹地詢問家裡的情況: 多多的父親多少工資,母親多少工資,弟弟妹妹多大年齡,多多的身體好不好,等等。然後就開始了動員工作。端麗心裡別別跳著,早就在做著回絕他們的發言準備。這會兒,不等他們把話說完,就氣急敗壞地說: 「多多年齡很小。參軍年齡,工作年齡都是十八歲,她不到十五,不去。」 「李鐵梅也很小。」那工人師傅說。 「多多比李鐵梅還小三歲呢。」 「早點革命,早點鍛煉有什麼不好?」工人師傅皺皺眉頭,那老師只是低頭不語。 「在上海也可以革命,也可以鍛煉嘛!再說她是老大,弟弟妹妹都小,她不能走。等她弟弟到了十八歲,我自己送到鄉下去。」也許精神準備過了頭,她說話就象吵架一樣。 工宣隊師傅和老師相視了一眼,說不出話來了,轉臉對文耀說:「多多的父親是怎麼想的呢?」 文耀摸著下巴,支吾道:「上山下鄉,我支持。不過,多多還小……」 「多多的出身不太好,她的思想改造比別人更有必要。」 端麗火了,一下子從板凳上跳起來:「多多的出身不好,是她爺爺的事,就算她父親有責任,也輪不到她孫囡輩。黨的政策不是重在表現嗎?你們今天是來動員的,上山下鄉要自願,就不要用成分壓人。如果你們認為多多這樣的出身非去不可,又何必來動員?馬上把她的戶口銷掉好了。」 這一席話說的他們無言以對,端麗自己都覺得痛快,而且奇怪自己居然能義正詞嚴,說出這麼多道理。她興奮得臉都紅了。 他們剛下樓梯,多多就從箱子間沖了出來。剛才一聽媽媽吵起來,她就嚇得躲進了箱子間,關上門,也不怕悶死。多多沖著媽媽說: 「什麼什麼呀!你這樣對待工宣隊,我要倒黴的。」 「倒什麼黴?最最推板就是插隊落戶了,再壞能壞到哪裡去?」 文耀抱著胳膊看著她,搖著頭說:「真凶啊!怎麼變得這麼凶,象個買小菜阿姨。」 「都是在工場間裡聽來的閒話,」多多嘀咕,「真野蠻!」 「做人要凶。否則,你爺爺這頂帽子要世世代代壓下去,壓死人的。」 文耀同意了:「這倒也是。」 「那我怎麼辦呢?」多多發愁。 「怎麼辦?在家裡。爸爸媽媽養你。」 來來忽然說:「剛才媽媽一下子站起來,那兩個人嚇得往後一仰。」來來學著,大家都笑了,連多多也止不住笑了。 待了一段日子,多多自己不定心了,說她的同學都走了,常和端麗鬧。端麗只說:「讓他們走,你還怕沒有地方給你插隊?」也就隨她鬧,不理會。多多從沒見過媽媽這麼有主意,這麼強硬。心裡也就安定了,太平了許多。整天在家買菜,燒飯,管理弟弟妹妹,她戲稱自己是「小家庭婦女」、「小勞動大姐」。她分擔了媽媽很多勞動,使媽媽在工場間工作得很安心,很好,常常受到表揚,每月總可有四十元上下的收入。端麗每月補貼婆婆十五元,充作文影的生活費。 寧波方面早已接上頭,只是介紹的人家總不稱心。直到八月才初步選定了一家,這家姓王,父親是當地的大隊會計,兒子今年二十六歲,比文影大三歲,年齡很合適。文化程度是高中畢業,這點也合適。現在是生產隊會計,姊妹很少,只一個十八歲的妹妹,口舌是非便能少了許多,這也中意。全家商量,又問了文影的意見,對她說只是結了婚可以往南方調,女大終要當嫁,文影也同意了。然後再由端麗給寧波的王家寫信,表示同意見面,同意考慮。 立秋這天,那人來了,由端麗婆婆的一個親戚陪同。小夥子長得不錯,身高體闊,一雙眼睛虎虎有神。頭髮三七開分得很整齊,青年裝的上口袋裡插了三杆鋼筆。正巧是星期天,端麗想方設法弄了一桌小菜待客。 婆婆對小夥子還滿意,公公只輕輕地說了聲「粗坯」,也沒發表不同意見,文耀和端麗自然也不能有意見。只是端麗總有點覺得那人生相不太厚道。文影自己倒挺喜歡,精神好了許多,而話又比往日多了數倍。人家不知道內情,只當是生性如此,活潑而已。只有自己家的人暗暗擔心,怕她發病。而實際上,這終是瞞不過去的,但此時此刻,誰都不那麼想,一門心思地自欺欺人。 中午吃飯了,因為來客是鄉下人,也就不必講究。公公沒有陪客,倒是多多等三個孩子一本正經地坐去三個座。端麗在廚房裡炒菜上桌,正忙著,忽見三個孩子沖進廚房,把門關上就憋不住地笑了起來。多多笑得眼淚都掉下來了,咪咪捂著肚子蹲在地上。 「發什麼人來瘋!沒有規矩。」端麗斥責道。 「媽媽,那人的吃相真好玩。」多多忍住笑報告。 「怎麼好玩?」端麗好奇起來。 「就象前世沒有吃過似的。」多多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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