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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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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花阿姨晚上就給回音了。她很賣力,很熱心。端麗家雖已敗落到這程度,她依然很有興趣來打打交道。請她進屋坐,她不肯,只肯站在樓梯口,卻不時伸長脖子往房間裡瞅。 她給找的是個一歲半的男孩子,名叫慶慶。父母雙職工,三十八歲才得了這麼一個寶貝,不捨得送托兒所。知道了端麗的情況,雖顧慮她家成分不好,怕會招惹麻煩,但也覺得這種人家生活習慣好,講衛生,有規矩,孩子交過來可以放心。反復權衡,終於同意了。工資一月三十元,包括兩頓飯一頓點心。另外,他們自己訂半磅牛奶,每天就讓送奶工人直接送這邊來。 第二天一早,上學的,上班的都還圍著桌子吃早飯,慶慶就被送來了。這是一個不認生的孩子,很白很胖,有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端麗抱著他,他掙扎著要下來,站在地板上。文耀、多多、來來、咪咪,站得遠遠地看著他,神情都很嚴肅,好象在看一個小怪物。端麗也覺得有點緊張,她從來沒接觸過別人的孩子。連自己的三個,也都是請奶媽帶的。她雖有奶,卻不喂,因為餵奶是很容易損害體形得。面對著大家的審視,慶慶並不畏懼,他也在審視著他們,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忽然之間,他蹲下來,只聽嘩嘩一陣水聲,撒尿了。 「齷齪煞了。」多多叫道,「要死了!」 文耀皺了皺眉頭。 「他怎麼在地板上小便?」來來問。 端麗也不知道,沉默著。 這時候,慶慶「哇」地一聲哭了。他感覺到了大家的指責和不滿。 咪咪走過去,拉起了他:「你們不要講他了,他還小呢!」咪咪是唯一歡迎他的人,她實在太寂寞了。她最小,沒有弟弟妹妹,常常對端麗要求道:「媽媽,再給我生個小弟弟,妹妹也行,好嗎?」如不是「文化大革命」,端麗是還要生的,總還應該有個兒子吧。她的職責就是養兒育女。而到了眼下,就這三個,還愁養不活。 咪咪把啼哭不止的慶慶攙到浴室,指著抽水馬桶:「尿尿在這裡。」然後一扳抽水的扳頭,嘩嘩嘩地沖下一股水,慶慶不哭了。端麗松了一口氣,趕緊去拿拖把拖地板,拖乾淨就煮牛奶。沸騰的牛奶是這麼迅速地溢出鋼精鍋,把她嚇了一跳,險些兒把手指頭燙壞了。 喂慶慶吃東西是一樁頂頂傷腦筋的事情,他拒絕進食,不時地用胖而有力的手指推開勺子或玻璃杯。端麗連哄帶灌,總算喝下半杯牛奶,不料他喉嚨口咕嚕了一聲,「嘩」地一下,又全部吐了出來,前功盡棄,奶腥味攪得端麗也想吐。中午吃飯,一口飯含在嘴裡可含上半天,飯不是糖,含含就溶化了。須用盡力氣動員他嚼,用舌頭攪拌,最後勞駕喉嚨往下嚥。端麗說盡了好話,簡直要求他了: 「好,乖,咽下去。真乖,咽了吧,咽了,咽了,乖!」 慶慶包著一嘴的飯,只顧擺弄前面的積木,毫不理會端麗的奉承。端麗絕望極了,不曉得他為什麼要絕食,她不知道自己那三位小時候比要難伺候一百倍。 咪咪饒有興趣地站在旁邊看,忍不住要求道:「媽媽,讓我試試看好嗎?」 「這又不是喂洋囡囡吃飯,有什麼好試的!」端麗煩躁地拒絕幫助。 咪咪不響了,過了一會兒,她伸出手指頭,在慶慶緊鎖著的嘴巴上輕輕敲了三下:「篤篤篤,開開門,我要進來了。」 慶慶眨眨大眼睛,喉嚨口「咕咚」一聲,咧開嘴笑了。裡面空空蕩蕩,端麗趕緊將一勺飯趁機送了進去,門又關上了。 「小白兔在家嗎?」咪咪換了個花樣。 門開了。 「飛機大炮轟轟轟!」 門開了。 「汽車開進來了!」 門開了。 半碗飯下肚,卻又聽到「咕嚕嚕」的響,像是嘔吐的先聲。 「阿彌陀佛!」端麗念佛了。 咪咪忽然拿起一隻鍋蓋,用一隻骨筷乒乒乓乓敲起來,敲得他不知所以,驚慌失措,暈頭轉向,繼而又興奮起來,歡天喜地手舞足蹈。飯,終於沒吐。端麗卻再不敢喂他了,就此打住。以後,端麗便把咪咪的先進方法全照搬過來:將慶慶的嘴想像成一扇門,用出其不意的響聲壓倒進食。於是,餵飯就成了一樁十分熱鬧的把戲。 值得慶倖的是,這孩子除了這個毛病,還有個極好的習慣,他上下午都各有一次相當長時間的睡眠。當他睡去的時候,端麗便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和安靜,她甚至在這亂七八糟的生活中感覺到了幸福。 這天,當她正盡情享受那難得的幸福時,文影卻驚慌地跑來了: 「嫂嫂,二哥去黑龍江批准了,還有一個星期就要走。姆媽在哭,爹爹在罵,你快去勸勸吧!」 端麗也很吃驚,趕緊跟著文影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回頭囑咐咪咪: 「看好小弟弟,別讓他摔下來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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