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流逝 | 上頁 下頁


  隔壁房間裡天翻地覆的亂。床上放了一堆草綠色的東西,是大棉帽、大棉褲、大棉襖,文光在打鋪蓋卷。婆婆哭得直哆嗦,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公公病假在家,坐在唯一一張紅木太師椅上,臉板得鐵青,對著婆婆發脾氣:

  「他不是去死,這麼哭法子做啥?」

  「不是死,是充軍!」婆婆說:「冤家,你是自討苦吃,總有一天要後悔,後悔也來不及了。」

  「你讓他去!我看他是忒無聊了。」公公說罷,站起身走了出去。

  「你到啥地方去?」婆婆對著他叫,「讓人家看見了又要說你裝病!」

  「我上班去!」

  「前世作孽,前世作孽!」

  端麗看看床上的棉帽棉褲,知道這一切已是不可挽回了。想了一想,她彎下腰扶住婆婆:

  「姆媽,你不要太傷心,你聽我講:弟弟這次被批准,說不定是好事體。說明領導上對他另眼看待,會有前途的。」

  婆婆的哭聲低了。

  「你看,這軍裝軍褲,等於參軍。軍墾農場嘛……」

  「不是軍墾,是國營。」文光冷冷地糾正她。

  「國營也好,是國家辦的,總是一樣的。」

  婆婆擦了擦眼淚:「一下子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喊也喊不應了。好好的一份人家,一下子拆成天南地北的。」

  「這些就不要去想了,文光是有出息的,出去或許能幹一份事業。」

  「我不要他幹什麼事業,只要人保保牢就行了。」婆婆說著又潸然淚下,文影跟著哭了。端麗一陣心酸,不覺也掉下淚來。

  相對著哭了一陣,端麗冷靜下來,心想:難過歸難過。走,總是走定了。一個星期一眨眼功夫就過去了,很多具體的事都要一點點辦起來才好。婆婆年高,又傷心,辦不了什麼事;文影年輕,從沒經過什麼,也不能指望。看來,要靠自己了。這麼想著,她把眼淚擦了擦,對文光說:

  「你先把鋪蓋鬆開,被裡、床單都要拆洗一下才行。文影,幫二哥洗一洗。」

  文影跑過來把被子抱走了。

  「文光,你列張單子,看需要帶什麼東西。」

  文光愣了半天神,只在紙上寫下「被子」兩個字,便再也想不起什麼了,似乎一條被子可以闖天下。端麗歎了一口氣,接過筆,幫他列了下去:臉盆、箱子、帳子……這兩兄弟怎麼都這樣沒有用?!

  列好單子,端麗又劃分一下,哪些家裡是現成的,哪些則需要去買。毛估估,起碼要兩百塊錢才能把他送上「革命征途」。

  「學校裡給沒給補助?」她問。

  「沒有,說憑通知能買到帳子、線毯什麼的。」文光回答。

  婆婆說:「要麼趕快到寄售店去,將那只寄售的八仙桌折價賣了,不管多少,總是現錢。」

  「姆媽,先別忙。我想可以到爹爹單位去申請一下,去黑龍江是革命行動,理應支持。他們給,很好;不給也沒什麼。再作別的打算不遲。」

  「端麗啊,這事只能拜託你了。」

  「你別發愁,姆媽。我去。」端麗這麼回答,心裡卻也有些發怵。

  趁著慶慶睡覺,端麗跑了一個下午,去了公公的單位,又去了文光的學校。兩邊都還通情達理,單位補助了五十元,學校補助了二十。本來沒有什麼大指望,得了這些錢如同發了橫財一般高興。端麗將自家賣梳粧檯的錢拿了出來,她明白了,這年頭想要存錢是不可能的,她打消了這念頭,倒也捨得往外拿了。人窮反倒慷慨了,七湊八湊總算有了兩百多塊錢。星期天,慶慶不送來,端麗陪著小叔子上街買東西。商店裡人很多,不少商品上面貼著字條「憑上山下鄉通知購買」。不少人都是在買出遠門的東西。文光在擁擠的人群面前很怯懦,不敢擠,擠了幾下就退了下去,永遠接近不了櫃檯。端麗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憐憫,這樣個嬌生慣養、金子鑄成的人,出門在外,如何能不受欺負。他為什麼要報名呢?忍不住對他說:

  「文光,我看你是多心了。當初你劃清界限有你的原委和苦衷,家裡並沒記恨,何苦賭氣?」

  「我不是賭氣,嫂嫂。」

  「那又是為什麼?」

  「我自己也不大清楚,也許爹爹倒說對了,是忒無聊!」

  「這麼樣解悶,不是開玩笑嗎?」端麗吃了一驚。

  「不,嫂嫂,你不懂。」

  端麗不響了。

  走了一段,文光輕聲說:「不知怎麼搞的,我常常感到無聊呢!我不曉得人活著是為了什麼。真的,人活著究竟為了什麼?」

  「為什麼?吃飯,穿衣,睡覺。」

  「不,這是維持生存的必要的手段,我問的是目的。」

  「天曉得。」端麗說。

  「生活沒有意義,好象我這個人沒什麼用處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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