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錦繡穀之戀 | 上頁 下頁
十九


  她第一個從送行的人群中轉過身,走進了賓館,進了電梯,電梯一級一級向上,到了。她出了電梯,走在深紅色的地毯上,

  一步一步向深處裡自己的房間走去。她以她一整個背影,注視著他的車的後影的遠去,她要以他們的背道而馳而來迎面走上,他們離得越遠,她便覺得走得越近。她要使盡一切,一切的手腕,來留住他,留住他曾與她在一起的日子和印象,她太不願它遠去了,她要抓住它。可她卻覺得心裡越來越空,越來越空,她聽見身後電梯門響,大群的人擁了出來,走廊上充滿了被地毯軟化了的雜遝的腳步聲,她推開了門,走了進來,將門關上了。她看見了自己已經收拾停當了的行李,她想道,下午,她也該走了。

  車是下午四點離站的,那站台一步一步向後退去。她想要牢牢地記住這個站台,卻又抓不住一點兒特徵,它與一切的站台一模一樣,連站台上莊嚴佇立的列車員也是面目劃一。她只能眼巴巴地望著這站台退出了她的視線。車到了田野上,在西去的陽光裡飛馳。

  她要回家了,她要回家了。她茫茫然地想到了家,她竟不能懂得家對她的意味了。她怔怔地望著窗外飛駛而過的景物,心裡反復嚼著一個「家」字,要將它嚼出意味來似的。車輪撞擊著鐵軌,時而發出清脆的當當聲,猶如鐘聲。她滿心裡全叫這鐘聲灌滿,騰不出一點空地去思想。天色剛一暗淡,她便昏昏地爬上中鋪,倒頭睡了,忘了晚飯,只聽見肚裡莫名地轆轆著,竟也思索不出含義。

  火車轟隆嚓地顛簸著她,她的夢境全叫顛散,散了個七零八落。她在夢中吃力地如同兒童遊戲拼板似的拼著夢境,終也拼不完滿。夢卻一徑地做了下去,忽而到了龍潭,忽而墮入了錦繡穀,忽而走在了九百五十六級臺階上,走得極累,而且緊張。臺階剛剛呈現便又散落,橫七豎八的濺得到處都是。她緊張而吃力地拼湊著夢境,極力瞭解夢境,直到精疲力竭。而當她精疲力竭地累倒下來的時候,她忽然聽見了自己的絮叨。原來她從頭至尾一直在說話,訴說著什麼,埋怨著什麼,說得十分緊張,十分激動,說得極累。她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停也停不下來。心裡不知為什麼氣鼓鼓的,十分地不平,並且竭力地想要闡明這不平的道理。情緒十分激昂,又十分疲憊。她就這麼聒噪了一夜,自己被自己的聒噪弄得心煩意亂,耳朵都快聾了,聲音都要啞了,腦袋脹大了。她一早醒來就頭疼。

  火車停在一個小站上,她口裡發澀地看著小站上人來人往,有人下去在站台上的水池子前洗臉刷牙;穿白大褂的站台服務員推著食品車漠然地走過;隔了一條鐵軌,那檢票口有一堆人無謂地笑鬧著,鈴響了。鈴丁零零地、不間歇地響著。她荒漠的頭腦裡似乎喚起了什麼,待她要去想明白,卻又沒了。鈴聲停了的那一刹那,車開動了。她眼前浮起了丈夫追著列車跑的情景。她望著站台越來越速地退去,丈夫的身影卻越來越近了似的。這時候,她有些明白什麼了。她漸漸想起望著丈夫努力跑著的時候,心裡湧起的不安,還有,在開車前她忽然想對丈夫說什麼,於是便說起了冰箱凍肉的化凍問題,再有,臨上車前,與丈夫的沒有來由的吵嘴。廣播裡開始在報前方就是本次列車終點,要到家了,她是要到家了,家在心裡如浮雕般漸漸凸現。她微微地有點兒興奮,心跳加速了,還有些懸蕩。她不知道自己是高興回家,還是不高興回家,也不知道自己在外這十二天是想家還是不想,她只是無名地興奮著,隨著列車越來越近終點而越來越興奮著。逐漸逐漸便有些急不可待了。車走進了市區,路障後擁擠著車輛與上班路上的人們。車還沒進站,昂揚的進行曲在列車間回蕩,一派勝利回師的氣象。她微微地有些焦躁。忽然有些後悔沒給丈夫打個電報,讓他來車站接她。是啊,應該打個電報的。賓館總服務台便有郵政代理處,可是她卻沒打。這會兒想著這事,就好像是上一世,而不是昨天。再沒有一個這樣的夜晚,能將昨天和今天這樣陡峭地劃分開來了。

  車終於停了,緩緩,緩緩地停下的。一旦停下,她卻又懶怠動作了,可是她不得不動作起來了。她稍稍整理了一下睡皺了的衣裙和頭髮,口裡發澀,沒有刷牙,唾液是黏而腥的。她厭惡地用舌根頂住喉頭,避免做一點兒回味。然後從鋪底下拖出手提箱,走進擠擠的人群,不動似的移動著下車去了。

  太陽升高了,風卻頗有涼意,人們已於她走的時候換了一種秋深了的裝束。她強打起精神,走過長長的站台,走向檢票口,行李車突突地從身後開來,將人們擠在路邊,過去幾條路軌,又有一列火車要發行,鈴聲響了,還有的哨音。早晨的空氣很新鮮,早晨的人們精神抖擻,臉色很清爽,她覺出了自己的邋遢和憔悴,卻無心計較,只顧機械地朝前邁著步子,穿過偌大個廣場。手提箱拽著手發沉,她懶得換手,只將手指鉤起,鉤住把手,走一步是一步,竟也一步一步地走過了廣場。

  太陽升起在廣場前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方,猶如在大河上升起,這情景有些滑稽,卻又有些壯觀的意味。她站在車輛不斷的熙熙攘攘的馬路邊上,不知如何穿越到對岸,那是連個渡口都沒有的大河。或者,橫道線便是渡口了,然而車流是那麼湍急,連橫道線都不那麼安全。她試了幾次,又失敗了幾次,才抓住幾乎是一瞬間的車的減速,穿越了過去。穿越了這一條馬路,她便漸漸回復了自信,喧囂的市音使她記憶起來因而迅速地習慣。她邁著堅定了許多的步子,繼續向前走去,走到了回家的車站。現在,她恨不得一步抄到家門,這一身隔夜的衣裙和這一張隔夜的面孔,叫她又沮喪又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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