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錦繡穀之戀 | 上頁 下頁 | |
| 二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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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的時候,已是上午九點半,丈夫早已上班走了,煤氣灶上留了一張字條,寫道,或許她今天會回來,冰箱裡冰了有綠豆湯,還有新買的麵包,水瓶都灌滿了熱水,她盡可以洗頭洗澡,字條下的日期寫的是兩天之前,看來他已等待了兩天。她忽然一陣鼻酸,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到了家。這一刹那,她心裡幾乎湧起了溫柔的激情,可是她離開煤氣灶和灶上的字條走進房間,卻看見房間裡十分淩亂,喝過的茶杯東一個西一個地放在五斗櫥、床頭櫃、書桌、方桌上,有一個竟如鳥停在樹枝上一樣停在了窄窄的床架上。床底下隨風翻卷出一團棉絮樣的灰塵,在陽光裡翩然起舞,方桌上殘留著菜湯的餘跡,揩布的腥臭散佈了一整個屋子。她呼出一口長氣,眼淚收了回去,怨氣從心底冉冉升起,她一心想找個人吵架,可無奈房裡除了她外沒有別人,整幢房子裡都沒有一個人似的畢靜著,她只好在心裡嘀咕。她怒氣衝衝地去收拾茶杯,收了一半卻想去刷牙,就打開手提箱取梳洗用具,順手將一些換洗衣服放進抽屜,抽屜裡卻不知發生了什麼,怎麼也拉不開了,努力拉了出來,只見裡面亂亂紛紛,滿滿騰騰,都被抽斗軋住了,再不能多放一點兒什麼了。她便動手整理,剛拾了幾件,卻看見了自己肮髒的一夜未沾水的手,趕緊拿梳洗用具去洗臉,臉盆卻佈滿污垢,且又忙著找去污粉擦洗臉盆,一時上,她是越忙越亂,竟又一件事沒有忙成。她又累又氣,又饑又渴,直想躺下,床上堆滿了東西,躺不下去。她氣得眼淚都湧了上來,心怦怦地跳著,太陽穴裡有一根筋撲撲地也在跳。她真正是怨死了,她真正是怨死了!她一邊忙著,一邊氣著,自個兒在心裡大叫大嚷著,肺都要氣炸了。太陽就像有意慪她似的,越來越明媚,明媚得叫人不安,叫人覺著幹什麼都對不住它,都辜負了它,於是便什麼都不想幹了。這時,有人在樓下叫著什麼,原來是郵遞員,叫四樓的誰敲圖章,有掛號信。她心裡忽然一動,她想道,他可能會來信的,是啊,他一定會來信的。雖然,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可是,後天,大後天,他就有可能來信。她就可以等他的信,信是不會遺落的,信是可將一切記錄在案的,由她握著,給她回憶和回味的憑據,那再不是夜裡霧裡,只有兩個人在場而沒有旁證的,轉瞬即逝的一個吻或幾句細語。想到他,想到他還有可能來信,她略略氣平了一些,並為自己動了這麼大的火而有點兒慚愧,也覺著自己這樣邋遢著暴怒著很失態了。他的眼睛又出現在她的背後了,他的注視使她強迫自己平靜下來,溫和下來,她幾乎不記得她曾經是怎麼樣的寧和了。她心裡非常地煩亂可她自覺得十分不妥,並且想道,如果再不能平靜下來,自己那十天裡便是蒙蔽了他,欺騙了他。她這樣嚴嚴地責罰自己,心中的怒火才稍稍緩解下來。然後,她鎮靜了一下,繼續收拾,手下的工作漸漸有了條理,也漸顯成效。待到她洗過頭髮洗過了澡,心情便徹底平和了下來。她躺在床上,暗暗地揣摩著他什麼時候信到,想像著信裡會說什麼。這時候,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想他了,這樣乾乾淨淨,整整齊齊,清清潔潔,安安寧寧地想他,不會褻讀他了,也不會褻讀他與她之間的關係了。否則,她會覺得難堪。他與她,必須在一個清潔得幾乎到了聖潔的環境裡相遇,決不能受一點雜碎瑣細的干擾,唯有這樣,他們才能對話。現在,他們可以對話了。她很甜蜜地微笑了一下,在床上躺躺舒服,閉上眼睛。可是,心裡卻一片虛空,她竟不知想些什麼了。她閉著眼睛,集中起注意,努力著去想,卻仍然想不起什麼,只有一些模糊又零散的印象在飄忽,她捉不住這些印象,便只得從旁加以注解,她好像在向自己講述故事,故事似與自己無關,她有些厭倦,這時,困意上來了,她能夠想到的最後一句話是:也許能夢見他。然後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待到她睜開眼睛,已是滿屋陰霾,風涼颼颼地從竹簾的縫隙裡鑽進來。她扯過一床毛毯,將自己裹住,身上懶懶的酸痛,卻十分熨帖。她聽見有沙沙的雨聲,知道是下雨了。可是下再大的雨她也不怕了,她到家了呀!她這時方覺得家挺好,確是個安全的宿地。遠處有沉悶的雷聲,屋裡越來越暗,可她知道這不是夜晚,所以不必害怕。雨點沙沙地落在陽臺上,竹簾裡漏進一絲微弱的天光,落在梳妝桌的鏡子上,發出幽光。她昏昏地半合著眼,覺著床像一隻搖籃似的輕輕晃蕩,催她入眠。她完全合上眼之前最後一個視覺是,一片黃色的樹葉從竹簾外飄了過去,竹簾正在那一瞬亮了一下,也許是天上的烏雲閃開了一瞬。 等到丈夫回到家,看見小別的妻子恬靜地睡著,他滿心地想喚醒她,將這十多天裡積累了許多的事情與她交談,可他又不忍。因他覺著睡著了的妻子是比任何時候都可愛的,再說他是長久長久地沒有見過她這樣恬靜的睡容了。他便開始躡著手腳燒飯。她是被一陣飯的焦香熏醒的。她睜開眼睛,看見丈夫在笨拙地剝一隻洋蔥,心裡有些感動,暗暗發誓,再不發脾氣,再不嘮叨,一定要平心靜氣,一定要溫存和平,猶如她在山上的時候。山是那麼遙不可及,她在記憶裡搜尋著山,卻搜尋不到,只有濕漉漉的霧氣。有一雙眼睛穿過霧氣注視著她,她決不能叫這雙眼睛失望,覺得不認識她了,覺得認錯她了,她要好好地保護著她留在這雙眼睛裡的影像。 這是一個溫柔繾綣的夜晚,細雨沒有間歇地在窗外沙沙著,收拾乾淨的房間被吸頂燈乳白色的光環照耀著,格外地寧靜。沒有人來敲門,只有風,有時吱吱地推著門,電視裡正轉播著女排的球賽,緊張地襯托著室內和緩輕鬆的氣氛。她與他徐徐地講著廬山的所見所聞,心裡同步地放映著與他同在的情景,他是那麼自然地浮現,不用費力,浮現得又是那麼不多不少淡淡泊泊的一層,不致打擾了這時候的和諧的心情。丈夫不時插嘴告訴一些近日家內家外的瑣聞瑣事,五斗櫥上的時鐘嚓嚓地走著,煤氣灶上的水嘶地吐了一口氣,他便走出去灌水。水咕嚕嚕地灌進水瓶,然後他又從廁所拿出拖把拖去溢在地上的水跡。等他忙完這一切,再走回來,坐在床頭的籐椅上,與躺在床上的她繼續聊著閒話,全是閑得不能再閑的閒話了,沒有一點兒有意義的、須銘記的,可卻織成了一個和平而愉快的夜晚。丈夫心滿意足地上了床,拉滅了燈,他做夢也不曾想到,這一夜晚,他們其實是有三個人相守著,是三個人。而不是兩個人。在今後很長的一段日子裡,他們都將三個人,而不是兩個人地在一起和平相處著,不會有風波與糾紛,所有的風波與糾紛全因了那第三個人的隱身的在場而煙消雲滅。丈夫只是隱隱地有些奇怪,妻子突然變得平和了,可是他願意妻子有這樣的好性子,懷著一種僥倖似的心理,享用著妻子的好性子,別的,他不願去多想了。 第二天,她踩著一地的秋葉去上班了,他好像隨著她也去上班了,他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了她,連一片落葉從她額前滑下也沒有放過。她的手,她的腳,她的額,她的頰,時時處處地感受到他目光的照拂,他的目光猶如和陽光同在,合成了一束,穿透了一切,即使被烏雲遮住的時候,也化作了天光,漫了下來,披了她一身。到了夜晚,就如太陽將光芒寄託給月亮一樣寄託了他的目光,無論陰晴圓缺,總不會伸手不見五指。只要世界尚有一絲光明,那便是他的目光的照拂。就這樣,她歡欣鼓舞地踩著一地的秋葉去上班了。兩邊的梧桐樹在她頭頂牽起手來,枝葉有些凋零,袒露出俊秀而蒼勁的骨節。藍天在縱橫交錯的枝葉後面,斑斑駁駁地閃爍,她好比走在了一條彩穹畫壁的長廊。她懷著新鮮好奇的目光左右顧盼,馬路對面,有一個年輕的媽媽,抱了一個孩子,孩子唱歌似的啼哭道:「我不要去托兒所,我不要去托兒所!」媽媽絮絮叨叨地勸說。哭聲在母與子身後的陽光斑斕的道路上留了很久,嚶嚶地響著。她看見了前方,像一艘輪船一樣的四層的樓房,奶黃色的牆壁上爬了一些水跡,暗影似的。秋天極清澄的陽光洗著它,它的汙跡退去了,它竟那麼新鮮明亮,舷窗般的圓形的窗戶灼灼地反射著陽光,猶如一列雪亮的鏡子。綠色的圍欄裡有一盆美人蕉,開了鮮紅的花朵。她在樓前停了一下,眯起眼看著這幢她進出了有十個年頭的樓房,好像是第一次看見它似的,然後她在心裡說了聲:「我到了。」便走上臺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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