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錦繡穀之戀 | 上頁 下頁
十八


  水是碧清碧清,沒有一點污濁,沒有一點雜質,他們互相看見了腳背上的皮膚的細紋,腳趾上的汗毛,趾甲上的裂紋。他們又停滯了,走不通那隔膜了,他們之間已經啟開的那扇門又神鬼不覺地合上了,連一條細縫都沒有留下,他們又丟失了鑰匙,束手無策。他們甚至連別離的事都無暇想起了,他們灰心地怔怔地站在水裡,浪費了足有二十分鐘,然後,彼此都有些疲倦了,彼此都有些退縮,不得不想要放棄這累人而又沒有結果的對峙。首先是他支持不住了。他退後了一步,在池邊石頭上坐下,開始掏煙。她便也鬆弛下來,退後到了池邊,離開他有三五步的地方。然後,他摸出了煙和打火機,打火機打著了,接近了煙頭。就在火苗與煙頭相接觸的那一瞬間,忽然有什麼東西被照亮了,他們心裡都不由得戰慄了一下,他們不約而同地想起了錦繡谷,錦繡穀裡的神奇的風。他微微顫抖著手點燃了香煙,她慢慢地在他身邊三五步遠的石頭上坐了下來。兩人默不作聲地坐在自己的石頭上,望著那一潭龍泉。崖壁深處的泉水幽深得要命。時間在一秒一秒地過去,她甚至聽見了走秒的聲音,哢嚓哢嚓,如鐘錘一般敲響了,眼前的一切都在這鐘聲中隱退了。她焦慮萬分,要知道,這是最後的時刻了,一切就將結束,他們總該再做些什麼吧!其實,該說的都說過了,該做的也都做了,可她覺著已經說過,已經做過的都那麼不可靠,不真實,她是信賴不得一點兒,依傍不得一點兒。她還須有個更切實具體的東西,可供她緊緊握住。可她又不知道這個切實具體的東西應該是什麼,是一句話,是一個誓約,還是一件信物,這些似乎都太輕薄了。她為難得幾乎要流淚了,強忍著,垂了頭。他也是一樣地垂頭喪氣。離開車時間只有十分鐘了,可他們一籌莫展。她開始後悔是不是不該走開他這麼三五步的,在這樣的時刻,只需一個小小的動作即可鑄成大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鑄成了,假如她方才不是走開去,而是走近去,就在他身邊的那塊小石頭上……可是,現在還來得及嗎?他已經在穿鞋了,清冷的水珠從他腳跟上滑了下來,滴在水潭裡,竟沒有一點聲響。然後,他穿鞋了,鞋就是普通的皮涼鞋,淺褐色的,已經很舊了,牛皮面上有幾條粗糙的裂紋。然後,他站了起來,他要開步了,他向哪裡去呢?她渾身都緊張起來,血液凝固了,再也不流動了。幾個裸著身子的男孩在龍潭裡嬉水,只見他們張著大嘴,濺著幾尺高的水花,卻沒有一點聲響。他在原地移動著腳步,他要向哪裡跨呢?他這一步是將鑄成終身大錯,還是相反?她幾乎要窒息了。他卻是向她走來了,他確是向她走來了。走到她的身邊,說道:

  「走吧,時間到了,要回去了。」

  好多日子以後,她再回想這一刻,這幾個字便成了一種咒語:

  走吧。

  時間到了。

  要回去了!

  可是這時候,她還沒來得及失望,卻已被快樂攫住了。她感覺到他的手按在了她的頭上。她渾身的血液都沖到了頭頂,她以她渾身的血液來體驗,來回應這只手,她以她渾身的血液親吻著他的手心。他的手心同時散發出沁涼與溫暖,滲入她的頭頂,滲進她的血液,血液這才忽冷忽熱地回流。她渾身一陣冷,一陣熱,禁不住地打著寒戰。她開始穿鞋了,鞋總套不上腳去,直到他的手離去。她站起來,跟著他走上了石階,走上了石階高處的涼亭。他們在涼亭上不約而同地站住了腳,回身最後一眼望瞭望龍潭。這是他們的最後一個停泊地,他們今生裡是不會再來了,不會再來,再來的話也不會是這個龍潭,這樣的他們了。他們是許久以後才逐漸明白這個的,這時候,他們只是冥冥地有一點牽掛,牽腸掛肚的,卻又不知牽掛個什麼。其實,人生裡的每一秒,每一地都不會重遊,可是,並非每一時每一處都能提醒人們,喚醒這種牽掛,因此,人總是不珍惜,珍惜了此時,又不珍惜彼時了。而這一點,他們卻是永遠永遠也不會明白的了,儘管他們聰明絕頂,卻總難脫俗了。現在,他們站在涼亭,回望著那一潭龍泉,感慨萬千,卻抓不住一點名目。心裡悵悵然的,最後一分鐘也過去了。他只得走了,她也只得走了,走得很匆忙,趕路一般,再無法相對了,已經聽見汽車在遠遠的門外鳴著喇叭了。

  這是真的回去了。

  回到省城,已是晚上六點,先後拿到了丈夫和單位的來信,還有第二天下午的車票。她這才承認,是回去的時候了。丈夫問她究竟出了什麼事情,為什麼竟一去而沒有信來。編輯部的信裡說的是公事,望她能帶一篇某某作家的稿子回來,因即將發稿的這一期上至今沒有可打頭條的小說,而某某作家答應過就在近日要給一篇的。她微微地遺憾某某作家並不是他,否則他們便又可有個理由相對了。他們的相對從此將需要理由了,沒有理由,是無法在一起了。山下不是山上。在山上的生活是沒有目標的,也沒中心,想怎麼就怎麼;而山下的世界裡則人人都有責任,目的很明確,需有合理的動機和理由。這是一個因果嚴密的世界,一切行為都由因果關係而聯成,一切都得循著規矩而來。在山上可以漫無目標地散步,而在山下,走,總是有著目的地,即使是目的地不明,也須有著一個不明的目的地。他們再不能隨心所欲地在一起了,他們只能混雜在人群裡,無望地遙遙相望,這相望不時被隔斷,被攪擾,他們無法專心專意地相對了,連他們自己都參與了這攪擾。他們自身的責任重新回到了他們肩上,他們被許多雜事重新包圍起來,他們再不可能以單純的本身那麼相對了,有了這些瑣事層層疊疊的包圍,他們的本身便也改了樣子。才只三個小時的時光,與三百里的路途,他們卻陡然地隔遠了許多。可他們好不甘心,好不甘心,好不甘心,他們要極力抓住,以一切希奇古怪的方式互相抓住那山上的十個晝夜,耗去了他們多少情感與精神,耗去了多少戰慄和心跳的加速,而突然地宣佈這一切無效,這一切不復存在,那太嘲弄,太開玩笑,也太屈辱了。他們決不願承認這一點,尋找在一起的理由很困難,但不在一起的理由卻要容易得多。他們以缺席、不到位來驗證他們的相對了。晚上,主辦筆會的出版社開了一個告別茶話會,全體人員都參加了,凡他到場,她必退場,然後是她到場,他退場,他們很快就彼此領會了這種奇妙的對話,並且深深地動了感情,他們再不相對了,他們永遠是分在了兩地,而在這回避之中,靈魂卻靠攏了,他們在這不相對的相對之中,領悟了一種辛酸的快樂。分手的那一刻終於到了,他是早上走的,仍然與來時的戴眼鏡的夥伴同路,卻不是她送行了。他們的汽車開動之前,每個人都與他倆握手告別,她與他的同伴握了手,卻獨獨不與他相握,他們不相握地緊緊相握了,他們不對視地凝目對視了,他們不告別地深深告別了,然後,他坐進了車,關上了車門,車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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