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錦繡穀之戀 | 上頁 下頁
十七


  太陽是真正地落到底了,霧早已將他們罩住了,彼此的形狀都有些飄移,雖則他們緊緊相依,貼近地感受著對方的實體,卻總是恍惚。這境界是無比的美妙,美妙到了他們不敢貪婪,生怕會破壞,會喪失,於是便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回去。他們站了起來。邁上了臺階,他的褲子和她的裙子都坐濕了,她看著他褲子後面潮濕的沾了泥土的肮髒的印跡,覺得非常難堪。她極力不看,可那沾了泥土的肮髒的印跡卻總在她眼前,四下裡模糊了,可那印跡卻無比地清晰,她聯想到自己的裙子,便盡力與他並排走著,不叫他落在後面而被他看見自己裙子後面洇濕的地方,也不叫自己落後而瞥見他後邊的印跡。這潮濕的印跡似乎在暗暗地咬噬著一個美好的東西。她微微覺著遺憾,心裡有了一個什麼缺陷似的。可是,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親密了,他的手親愛地搭在她的背上。靠在他親愛的肩膀下面,她覺著自己很弱小,很弱小地傍著一個高大的身軀,這感覺是多麼多麼的親愛。他們走過參天大樹的幽暗的遮蔽,他時常側過臉來吻她,吻她的額,頰,腮,脖子,肩膀,流露出火一般的激情,這時候,他們方才真正地深刻地感覺到了別離,呵,他們簡直不敢多想。他們又感覺到時間的流逝了,從沙沙的樹影中流去,從太陽已落下月亮將升起的黑暗中流去,從他的一個吻又一個吻中流去,她幾乎幸福和悲慟得要啜泣起來了,她抓住他的襯衣袖子動了真情地說道:「我不要你離去。」他握住她纖小的肩頭說道:「我不要你離去。」她悲哀而幸福地想道:在他面前多麼好啊!和他在一起多麼好啊!在他面前,她的一切知覺都恢復了,活躍了,她的理性也上升了。她知覺又不知覺地將自己身上的東西進行著篩選,將好的那部分展示出來——她覺得是奉獻出來,而將不那麼美好的部分則壓抑下去。她好像時時刻刻地在進行著自身的揚棄。她覺得自己變好了,她將自己身上好的那部分凝聚成了一個更典型更真實的自己。她以為這個自己是更真實的自己,她愛這個自己,很愛,她希望她永遠是這個自己。在他跟前,與他相處,她能保持住這個自己,她自信能夠保持。因此,可以說,她愛和他在一起的這個自己更超過了愛他。可她這時候並不明白,只是一味地愛他,一味地為要離開他而難過。後來經過了很多年的日子,她才漸漸地悟到的。

  他們真心地傷心著糾纏成一團,別離的一日是一步一趨地向他們逼近,這一日終於到了。

  這是濃霧迷漫的一個早晨。

  似乎所有所有的霧都從山裡漫了出來,為他們送行。汽車開得極慢,五步以外就辨不清了。而道路依著山,曲曲折折,三步一拐,五步一彎。車從南山下去,將在秀峰午飯休息。於是,秀峰便成了他們最後一個停泊點了。車摸摸索索地爬行,人人頭上吊了一把汗,只有他倆安然,他倆希望車慢些,更慢些,霧大些,再大些,這樣,他們便可晚晚地才到秀峰,這樣,他們又格外地多得了一個霧氣障蔽的夜晚。夜晚將把他們與別人間隔,有了一個夜晚的間隔,別離遠得多了。這時,他們想著前一個夜晚,充滿了留戀與惋惜,那以前的日子,是多麼寶貴,可他們沒有珍惜,他們浪費得太多。汽車搖搖晃晃地向山下開,所有的路燈都開了,卻僅只將白霧照射得愈加白茫茫的一片。霧是噝噝地鳴著織起了障蔽,將前邊的道路藏匿得嚴嚴密密。他們心裡忽地生起一種前途未蔔的感覺,充斥了一種宿命的感覺。他們迷惘起來,不知車將帶他們去哪裡,而他們是早已失了意志,順風而去。車嗚嗚地鳴著喇叭,喇叭被霧氣陰滯了,既傳不遠去,也傳不近來。像在另一個世界裡嗚咽。車窗外是一團迷茫,他們處在一世界的迷茫之中,心裡反倒輕鬆了,微微有些困倦,有些走神,木訥著。他們的思想停滯了,連別離也不再去想,只是隨著車身搖晃著身體和腦袋,聽憑車子將他們帶到任何未蔔未測的地方。

  車子慢慢、慢慢地盤旋而下,盤下一層又一層,霧終於淺淡了,他們看見了迎面而來的昏昏黃黃的車燈,兩輛車嗚嗚著交臂而過,然後,看見了綽綽的人影,人影綽綽地在霧裡走著,走過他們的車窗,將臉貼近了齜牙笑著,他們齜牙笑著的面目便從霧裡陡地清晰起來,令人感到突兀而又奇異,微微地有些恐懼。他們還聽見了隱隱的笑聲,笑什麼呢?他們慢慢地吃力地活動起思想。

  霧散了,卻原來是到了平地,周圍是無邊無際的農田,汽車如歌般地在土路上飛奔,山,朦朦朧朧地留在了背後。山朦朦朧朧地留在了背後,天亮了,太陽高照,耳膜突地鼓起,刷地一下,世界如蘇醒了一般歌唱了起來,汽笛歡快地鳴叫,飛轉的車輪擦著地面,噝啦啦地響,所有的人原來都在說話,聲音清清亮亮。她有些茫然,她茫茫然地想道,這幾日裡的聲音,卻原來都罩蔽了一層薄膜啊!山在開什麼玩笑呢!就這麼任意而任性地嬉耍著人的知覺。一層薄膜突然地破裂,露出了真相,眼前耳畔都是清清亮亮的一片。原來世界是這樣的,原來聲音是這樣的。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原來她不知不覺地一直在和別人聊天,她的聲音奇怪地變了,陌生了,又熟悉了,可她知道,這才是她的聲音,她說了並聽了幾十年的聲音。她如同睡醒了一般,睜開了眼睛,睡意還未全部消退,微微地有點兒難受,口裡發澀,卻是十分地清楚。車廂裡無比地嘈雜,司機播放的流行歌曲又幾乎蓋過了那一切:「一加一加一加一等於四,心加心等於我愛你!」

  她動了動身體,身體裡流動著清新的活力。汽車超過了拖拉機、大卡車,甚至小臥車,徑直向秀峰而去。正午時分,到了秀峰,而他們的在秀峰過夜的妄想,早已滅了,被他們自己遺忘了。他們回到這個一切都清清楚楚的世界,一時都有些困惑,有些窮於應付,他們需要適應的過程,他們好像從一個夢裡陡地醒來,他們甚至暫時地彼此都忘記了對方。

  秀峰是出奇地寧靜,龍潭的水是出奇地清澈,一注活水源源地從極遠的地方流來,又流去。潭底的石頭被水洗去了棱角,光滑得可人,所有的人都脫了鞋襪,挽起褲腳,站在水潭裡,他們亦沒有例外。光滑的卵石舒服熨帖地摩挲著腳心,每一絲細沙都能隔著清水看清,甚至比露出在地面上的沙礫看得更清,這水是比空氣更清澈,更透明,更無遮蔽,有了這水的對照,才發覺空氣其實是混沌的,她怔怔地看著水裡的雙腳,雙腳下的卵石,卵石間的沙粒。後來,人們說要去看李的讀書台之類的古跡,她不想去,戀著這水,就留下了。他也不想去,也留下了。人們囑他們別逗留得太久,看好了時間,過一個小時就去門口上車,然後便前呼後喚地走了。她這時候方才想起了他,他也想起了她。他們默默地相對了一會兒,然後才在水裡相對走了幾步,在了一處。他們彼此都有些不習慣似的,有些尷尬。她心裡不無做作地想道:「假如知道他也留下,我就去了。」他也不無做作地想:「假如知道她也留下,我就去了。」他們的表情上也不加抑制地流露出不得已的意味,這樣,才稍稍覺著了心安。然後他說:「這裡多好,就想多待一會兒。」她也說:「這裡多好,就想多待一會兒。」似乎是表明了心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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