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錦繡穀之戀 | 上頁 下頁 |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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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一切都出乎意料的順利,又盡情地大洗了一番,她的心境十分明朗,人也活潑了,有了好耐心,她心裡直想:可真是來對了。如果沒來的話,將是什麼情景,她簡直是想也不願想了。她沒有將洗過的頭髮卷上卷髮筒,那樣子是可笑而醜陋的,她只將頭髮用幹毛巾擦乾,梳平,用牛皮筋在腦後束起來,反倒顯得清秀了。然後她換了條無袖的橫條的連衣裙,穿一雙繩編的涼鞋,年輕極了,新鮮極了。吃過晚飯不久,便有人叫她上機場。 她和出版社文藝室副主任老姚,坐一輛小車,往機場去,路上便與老姚閒話,談到出版界的窘況,小說可喜的發展與變化,以及將乘坐1157航班到達的這兩位作家的一些傳聞中的人品與軼事,穿插了老姚對車所經過的地方與名勝的介紹,不知不覺,機場到了,離飛機到達還有近一個小時,便坐著等。等了一會兒,又覺得不放心,她便去問訊處詢問,確信了這次航班沒有誤點,才放心地坐回沙發椅上,繼續等待與閒話。司機是個路路通,找到個七兜八繞的熟人,將他們一直帶到停機坪上去接客人了。 機場非常遼闊,遼闊得無邊無際,與天空反倒接近了。是個多雲的天,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遠處影影綽綽停了幾架大鳥似的飛機,幾輛甲殼蟲般的汽車無聲地移動。沒有人,風貼著地吹過來,裹著他們的腳。他們有些茫然,站在那裡,不知該向哪裡邁腿。機場是那麼空曠,天就在頭頂,人站在遼闊的天與遼闊的地中間,宿命般地渺茫著。他們似乎都被這渺茫的感覺攫住了,都不說話。他們不說話地站著,似乎已經站了很久。天在很近又很遠的地方籠罩住他們。這時,有人對他們說,前邊那飛機就是他們要接的1157航班,他們便向它走去。 那是一架小小的飛機,幾乎被夜色完全藏匿了,他們走通夜的隔膜,看清了那飛機,有人正從僅只五六步高的踏腳上的門裡走出,走下矮矮的階梯,到了地面,慢慢地走著,手裡提了或大或小的提包。有一架行李車停在了旁邊,靜靜地等待卸下行李。她向前慢慢地走去,忽然,老姚在身邊站住了,隨後便響起了熱烈的寒暄,三兩個聲音在空曠的機場迅速地飄散了。她趕緊收住腳步,回過頭去,面前站了兩個幾乎同樣高大的中年男子,一個戴眼鏡,另一個則不戴。老姚為她作了介紹,他們朝她微笑,笑得和藹可親。戴眼鏡的伸出了手,一隻很大很溫暖的手握住了她略有些冰涼的手。然後,那一個不戴眼鏡的也伸出了手。可是,她與他的手卻沒有順利地握住,手指尖碰了一下,各自便都有些慌,慌忙地閃開,再去尋對方的手,又都落了空,然後才握到了一起,兩人都有些窘了。她微微地有些不快,很順利的一天在此時打了個小小的結,很久以後,她才明白,這個結是可紀念的。而此時,她只覺著是露了醜似的,有點兒懊喪。她轉回身去與他們一起朝候機室走。當她轉過身的時候,天上忽然有了星星,星星從雲層裡露了出來,俯視著大地。星星是那麼貼近,可是一旦昂起頭去迎接,卻又遠了。星光照耀,機場顯得更曠遠了,竟有了一股說不出的荒涼。他們一起朝著前邊燈亮的地方走去,走進了候機室,又等行李,只是一隻小小的黑色的人造革箱子,是那戴眼鏡的。於是她問那不戴眼鏡的:「你的呢?」他拍了拍肩上背著的橘紅色的旅行袋,底下有四個輪子的那種,便不再說什麼。只是戴眼鏡的說話,談笑風生,還在老姚肩上拍著。瘦小的老姚在他身邊,越發顯得瘦小而平凡。他卻只是一邊聽著,很寬容地笑著,肩上還背著那包。她便抓住他身後的那一根背帶,讓他放下地來等著,因為行李還需一會兒才到。他抓住胸前那一根背帶,兩人合力將包卸下來,放在了地上,就在直起身來的時候,他們兩人相對著微笑了一下,很開心似的。她略有些害羞,轉過臉去,專心地聽那作家妙語連篇的說話,說他們登機前的一樁啼笑皆非的遭遇,聽到好笑處,便盡情地大笑。她覺得他也在專心地聽著,心裡非常愉快,她甚至想不起來這世界上還有什麼需要苦惱的事情了。多麼好呀!她微微扭過臉去,對了候機室敞開的窗戶,有風從那裡吹來,還看見了星星,滿天滿天的星星。 行李來了,司機帶那戴眼鏡的去辨認行李,老姚和她,還有他留著,留在高大的、對著停機坪的窗戶前邊,風從身後緩緩地吹拂,老姚大約是應酬得疲勞了,一時找不出話來說。她卻也不想說話,便沉默著,他原本就不多話,就冷了場。她感覺到老姚向她投來求援的目光,而她依然不想開口,因為她覺得這沉默十分自然,並不難堪,還有些會意似的。相反,老姚勉力說出的閒話倒顯得多餘而彆扭了,惶惶地住了口。於是他們三人互相很友好地看著,心情愉快地微笑,僅此而已。她看見在他身後,有一面巨大的很高的鐘,指針正指到九點一刻。她朝它看了很久,將這個九點一刻看了很久,直到長針幾乎察覺不到地一動的時候,她才落下了目光。這時,他們取來了行李,互相招呼著:「走吧!」她也招呼著:「走吧。」說罷就彎腰去拉他放在地上的、橘紅色的旅行包,他不讓,也抓住了帶子,她也不讓,兩人相持著。最後,他用另一隻手抓住她拉著帶子的手,將它從包上拿開了。他的手極大,完全地包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在他的手裡陡地小了,很天真似的。她只得依從了,卻有些害羞。就這樣,他們一行人,浩浩蕩蕩地穿過了一整個空曠的候機室,從那面大鐘底下走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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