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錦繡穀之戀 | 上頁 下頁 |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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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上車,戴眼鏡的作家坐在了司機座的旁邊,他,她,和老姚坐在後邊,她坐在他們中間。他問她能不能吸煙,她並不回答,只是伸過手將邊上的煙灰缸揭了開來,他便吸煙了。煙從她腮邊掠過,微風似的,撩動了她的頭髮。她忽然有些感動,眼眶濕漉漉的。她忽然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她感到非常地幸福,僅僅是一夜之間,可是一切都突然地變了樣,不僅是生活,還有她自己。往日裡那股焦灼、緊張、煩躁,都到哪裡去了呢?煙消雲散,從不曾有過似的。她心裡明淨得猶如一池清潭。她突如其來地吐了一口氣,老姚有些詫異地回過頭看她,她忽有些慚愧,責備自己得意得竟失態了。而他並沒有回頭,一無詫異,似乎他是很明瞭的。她不由微微轉過臉去看了看他,他正將煙蒂掐熄在小煙灰殼子裡,她看見了他連接著腮骨的脖子。她想著她曾讀過的他的小說,那小說陡地親近起來,並且有些神秘似的。 汽車在幽暗的道路上疾駛,兩邊的樹影迅速地掠過。她向後倚在椅背上,看著窗外幽暗的景物,隔了他的肩頭,心裡充滿了夢幻的感覺。燈光漸漸稠密,車子駛進了市區,駛過寬闊如長安街的井岡山大道。八一起義紀念碑高高地默默地矗立,最高的頂上,停了一顆極亮的星星,並不照耀,只是亮著自己,通體透明似的。車子減速了,匯入河流一般的車隊。 明天就要上廬山了,她告訴他。他很愉快地聽著。廬山上很涼快,她又說,如主人一般;還說,雖已立過秋很久可仍然很熱,他便說,火爐嘛!廬山上就好了,她說,早晚還要穿毛衣呢,要小心,她看了他一眼。他穿著短袖的運動衫和短褲,短短的褲腿裡伸出的腿面上,有著蜷曲的黑色的汗毛,她有些嫌惡似的移開了眼睛。他說他帶有一件風衣,並用手朝後指了指,指的是裝在車後邊的旅行包。這時候,老姚似乎恢復過來了,開始講起廬山的傳說,一口氣講了好幾則,直到汽車在賓館門前停下,依次跨出車門,他才說了一句,說他特地借了這本《廬山的傳說》。老姚已經跑到車後面殷勤地為他們取行李了,沒有聽見,只有她聽見了,便朝他笑笑,他也笑笑,都十分地會意了。 回到房裡,已是十一點了,同屋的那個年輕的小女孩似的女作家已經睡熟了,她怕驚擾了她,沒有開燈,月亮照透了薄薄的窗簾,她趁著月光悄悄地上了床。她朝天躺在床上,伸直了兩條腿,將胳膊也伸得筆直。伸直了的身體非常舒服,並且極美,月光沐浴著她頎長的身體,她半垂著眼瞼細細打量著自己,被自己柔美的身體感動了,竟有些硬咽。她松了下來,將她心愛的身子蜷起,縮在乾爽的被單裡,開始回想這內容極其豐富的一天,同時就好像學生檢查自己的操行似的開始檢點這一日裡自己的行為舉止,結果還令她滿意,只是在汽車上那一聲莫名其妙的長籲有些失態了,心裡暗暗懊喪,可是,不管怎麼說,這一天很好,並且,還將很好地,也許比這更好地過好多天。這十天,她一定要好好、好好地度過,再不留下一點兒遺憾。她幾乎以為這十天的筆會是開不完的,這十天的日子是過不完的了,這十天就如同永恆一般。她又激動又平靜地睡著了。夢裡又上了火車,哐啷哐啷,火車永遠不停地開著,從一大片天和一大片地之間穿越過去,拖了很長的影子,有時還響起鐘聲。 第二天,下午五點鐘的時分,他們到了廬山。住進一棟別墅式的療養所,臨著一潭碧清的湖水,背後則是蒼茫的山巒。這時候,各路編輯記者蜂擁而至,到了這裡,出版社再無法將作家封鎖起來,只得隨他們去了,心裡不免恨恨的,時刻警惕,不得讓稿子漏到別人手裡,出錢卻讓別人坐席,那才真正是為他人做嫁衣裳呢!唯獨不防備的是她,她與他們在一起,就像自己人一樣了。而她也十分知趣,再不向作家談稿子的事情,何況,此時此刻,她也很難想起稿子的事情。組稿,看稿,發稿,一個一個校著錯字,這就像極遠極遠的事,比上一輩子還遠。甚至,連她也不再是原來的她了。她徹頭徹尾地變了似的,她的心境全不一樣了,她變得非常寧和,很自持,她無意中對自己有一種約束,這約束使她愉快,這約束在冥冥之中成了她每一日生活的目標。她極願意做一個寧靜的人,做一個寧靜的人,于人於己都有無限的愉快。她覺出大家對她的好感,願意和她在一起,幹什麼都不會忘了她,少了她便成了缺憾。她非常感激,覺著生活真是太美好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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