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錦繡穀之戀 | 上頁 下頁


  她已徹底地平靜下來,開始想到了廬山,這時候,甚至有些愉快起來。暴怒激蕩過後的心境,是格外的明澈而又溫和,有些可憐巴巴的。她這才告訴他她要出差的消息,他便問她幾時走,她回答還有五天,他們就這樣開始交談,談得很安寧也和平。他也靠到了床上,她這才得以向他偎依過去,吸取她久已渴望的溫暖。這時分,她是無限無限的溫暖與安慰。他將她像只無家可歸的小貓似的撫慰著,她也以溫柔的小小的動作回報他。他們覺得非常的幸福與值得,一日的疲勞與方才的激動全得到了安撫。他們將前前後後的不快全放在了一邊,他們只顧眼前的快樂,他們只有從眼前的短暫的快樂裡吸取精力,以對付其餘的冗長而乏味的時光。她有些困倦,他也有些困倦,沉沉地入了睡,睡夢中,兩人不知不覺地分了手,各自躺在一邊,直到天明。天光從竹簾的細縫裡一絲一絲滲進,終於織成一張光明的網絡,籠罩了房間。然後,太陽也來了。她起床,先在床沿上坐著,風吹動了竹簾,晃動了陽光,他身上忽明忽暗,然後,陡地一動,四肢一劃,盤腿坐起了。他們木木地相望著,昨夜的激怒與繾綣消散得無影無蹤,恍若夢裡。

  過了五天,她終於到了出發的時間。車是晚上八點的快車,票買的是硬臥。這一日,她沒有去上班,早上便起得很晚。等他起床以後,她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還做了一個長夢,醒來時卻什麼也不記得了。

  睜開眼睛,太陽穿透竹簾,已上了床邊。她遠遠看見床頭櫃上有他的一張便條,卻懶得伸手。她很舒坦,動也不願動。睡覺,多麼好啊,她想。她慢慢地移動胳膊和腿,胳膊和腿感覺到蔑席的清涼和光滑,便來回地動著。她很想再睡,無奈已經睡足,再也睡不著,連眼睛都合不嚴密了。透過半合的眼瞼,她看見了自己睫毛的倒影,穿過睫毛的倒影,她慢慢地不知覺地移動眸子:書櫥頂上堆滿了報紙,報紙上落了灰塵;灰塵在陽光裡飛揚,陽光將灰塵照得發亮。陽臺門上掛了一盆了不起的吊蘭,全部死去,尚留有幾條蔥似的葉子,影子正巧投在梳粧檯上;梳粧檯上有一把電動剃鬚刀,接了電源,也沒拔下。她恍恍惚惚想起方才是有過一陣突起的噪音,自己似乎還嚷了聲什麼。門前東一隻西一隻地丟了他的拖鞋,煤氣灶上坐了鍋子……她的目光周遊了一遭,回到床頭櫃上,那裡有一張字條,壓在她的手錶下面。她鼓起勁,伸出手去抓到了字條,字條上寫道,他買來了包子,就在煤氣灶上的鍋子裡,還說他下午請假回家陪她。她微笑了一下,懶洋洋地伸了伸胳膊,翻個身,趴成一個極舒服卻極難看的姿勢。她忽然有些不想去了,為什麼要去呢?在家裡不挺好的,為什麼要去受那個累呢!擠一夜的火車,下了車要去找出版社,找到出版社要交涉,還有,要找旅館。她忽然憂慮起來,她今晚將住在哪裡呢?她一無所知。她將一個人在那陌生的地方奔走,得不到一點兒援助。她有些懊悔了,可是時間在逼近,她還有很多事沒做呢,要收拾行李,等等,哦,她多麼厭煩啊!這時候,她想到了丈夫的種種好處,想到要將他撇在家裡十天了,可她也不痛快呀,她更累呀!她感到極累,並感到時間極緊,趕緊起床,忙完了一切,卻連中午還沒到,於是,她便又有些著急,心裡急急地等著天黑,等著出發的時刻,等得有些焦灼。到了傍晚,那焦灼使她疲倦了,莫名地升起一股厭倦,於是,她又變得易怒了。心裡湧起無名之火,為了極小的事情,數落了半天。即便是久經鍛煉的他,也不由得有些氣餒,低了頭默默地喝酒。她如同下飯似的絮叨,戴了滿頭的卷髮筒。卷髮筒又不是一色,姹紫嫣紅,顯得十分的熱鬧和繚亂。

  直到最後,他忍無可忍,才抬起頭,欲語還休了幾番,然後說道:

  「算了,你要走了,我不和你吵。」

  說完又低下頭去,接著喝酒。這句話一出口,不知怎麼,她竟住了聲,其實,她原本是可以回說:「如若我不走,你就要與我吵嗎?你有什麼道理可與我吵,我倒願意聽聽!」由此下去,另一個新的題目便又開始,她盡可以無休無止了。可是她卻住了口,竟沒有說出一句有力的回答。她的靜止於他也覺著有些異樣,不覺又抬起了頭,兩人默默地對視了一眼。複又低頭吃各自的飯,她的絮叨就此打住了。

  很久以後,她時常,時常地想起這個傍晚,她臨行前最後一餐晚飯上,他無意中,完全是為了退守而說出的這句話:算了。

  你要走了。

  我不和你吵了。

  以後的日子裡,這每一個短句,都成了一個徵兆。而這時候,他們誰也不明白,只是隱隱,隱隱地,覺著有點兒不安,不安什麼呢!待要細想,那不安卻沒了,捉也捉不住了。隨後她平靜下來,一直到上車之前,兩人相安無事。臨開車了,鈴聲已經響起,她忽然想起有句話要告訴他,就趕緊推上窗戶,伸出頭去對他說道:冰箱裡的排骨和肉,要提前兩三個小時拿出來化凍,這樣他中午必須回來一次,把肉從冰櫃裡取出來化凍,記住,要放在盤子裡,否則,化了凍的水會淌得到處都是……鈴聲在響,他聽不清,她不得不將每句話都重複兩三遍。話沒說完,鈴聲止了,車動了,他便跟著車走,走著走著跑了起來。她扒著窗框,努力探出身子,極力要把話說完,可是火車越開越快,與他的距離越拉越遠,風在耳邊呼嘯,連她自己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了。他卻還在拼命地跑著,她叫道:「不要跑了!」他看見她嘴動,更以為她有什麼話要說,愈加拼力地跑。無奈火車越來越加速,早已將他拋在了後面,成了一個越來越小的活動的黑點。她忽然有點兒心酸,眼淚湧上眼眶。火車離開了燈光通明的車站,開進了黑暗的夜色籠罩的田野。她依然探著身子,朝後看著。看見了列車的車尾,沿著鐵軌在黑色的田野上飛快地爬行。水田閃著幽暗的光亮,極遠極遠的地平線上,有著忽隱忽現的燈光。月亮升起了,照亮了蒼穹,她看見了月光下火車淡淡的影子,在遼闊的天地間爬行。

  他跑什麼呀!她想,忍著眼裡的熱淚,有什麼了不得的事,到了那邊也可以寫信說的。她何苦非要這會兒說呢!可是,她恍恍惚惚地覺得,她想說的並不僅僅是這句話,也不是另一句,說哪一句都是次要的。當鈴聲響起的時候,她忽然莫名其妙地覺著一種緊迫感,她必須要和他說一句話,現在要不說,就晚了。怎麼會晚呢?她又不明白。因為鈴響了呀,鈴聲一停,車就要開了,車一開,她就要走了,而他則留下了,於是她就急切地要與他說些什麼,她還費心想來著。是的,她想著,說什麼呢?似乎心急慌忙得想不起來什麼,猛地就想起了冰箱凍肉的化凍的事情,她就講了起來,與鈴聲爭著高低。唉,那催人的鈴聲,這就像是一次真正的別離了。她心頭縈繞著一種很古怪的疑惑。

  這疑惑很纏了她一會兒,她甚至有些苦惱了,便從包裡拿出一本小說看著。看了一會兒,就覺著了困,起身理了理床鋪,睡了。她半醒地睡著了,做了一些夢,夢境隨著車身晃蕩著,佈滿了轟隆轟隆的鳴響。她睡得很乏。風夾著夜晚的霧氣刮在身上,又涼又潮,身上黏黏的,沾了許多煤煙裡的黑色微粒。她在夢裡洗了澡,還洗頭,洗得很痛快,卻總有一股遺憾的心情,大約是因為很明白這只不過是夢吧。當她終於到了賓館,在浴室裡大洗特洗的時候,忽然想起了這個夢。她總是記不住夢的。

  筆會先在省城集合,第二日就上廬山。作家們幾乎都到齊了,還有兩位乘坐晚上的航班到達。至於各路編輯記者,已陸續不斷地趕來,筆會一律不負責安排他們的住宿,她很幸運。因為女同志的房間正多了一張鋪位,給她擠進了。而別的編輯記者,都住在並不那麼近的鄰近的招待所,還有的,直接到廬山上等著了。再沒比她更方便的了,可與作家們朝夕相處,雖不好光天化日地約稿,而使主辦出版社不快,可是卻有效地聯絡了感情,為日後的稿源奠下了基礎。何況,她是那麼儀態大方,談吐極聰明,進退也有分寸,很博得好感。正是忙的時候,要接人,接來了要安排休息,還要閒話幾句。雖只在此待一個晚上,可也不能讓作家感到無聊,便去買了歌舞的票子,作家卻想看有地方特色的贛劇,打聽了半日,只有一個小縣城的劇團在演,再去弄票,這裡卻又有作家因旅途疲勞而有些發熱,其餘的便也沒了興致。忙極了,亂極了,只好來抓她的差了,讓她跟了出版社的領導去機場接人,她欣然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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