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荒山之戀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他無言以對了,很窘迫,卻有點榮幸似的。因為別人都是找她逗嘴,被她主動找了攻擊的還只有他一人。然而由於實在沒有這方面的經驗,沒了對策,只好十分抱歉地冷了場。大家就起哄,她很得意,卻還不盡興,又挑起了第二輪的進攻,將眾人冷落在了一邊。人們不免有點掃興,停了一會兒,陸續走了出去,回自己的辦公室去了,留下了他們倆。

  人走散了,她倒罷休了,換了題目,找些沒鹹沒淡的閒話問問,問他女人在哪裡工作,幾個小孩子了,是男是女,等等。他也漸漸安定下來,不再窘迫,兩人很平靜地說著話。夕陽的餘輝映進窗戶,有一股溫馨的氣氛,不知不覺的,都有點感動。下班鈴響,站起身各自準備回家,分手時略略有些難為情似的,也說不出名堂。

  隔了一日,就有人來他辦公室,極秘密地告訴他,要他小心。他不解地問,小心什麼,卻又有點明白似的,微微紅了臉。那人便講了她的許多故事,都是有名有姓有時間有地點的。故事開頭不外是與某人相愛,結尾也總是將那人拋棄。總之,她像個妖精似的纏人,卻又百般折磨,絕無真心,遊戲而已。一旦墮入她的網中,決無好的後果,身敗名裂不說,連性命都有了危險。那些故事曲折而風流,甜蜜而險毒,叫人不寒而慄。他聽了一陣,突然問道,既然都知她如此,又為什麼都愛同她玩笑,卻不躲遠一點。那同事便有些尷尬,吞吞吐吐地解釋:不過和她逗逗樂罷了,心裡是早有警惕。又說,告訴你,也是為你好,等等。說完,就有些悻悻地走了。

  他坐在自己的角落裡,望著玻璃板下壓著的風景畫片出神,心裡有些亂,又有些氣憤,不知亂些什麼,也不知氣憤些什麼。風景畫片上那一片田野,卻漸漸幻化出她那一張豐滿的臉形,微微地側著。臉頰的線條十分姣好,眉棱與鼻樑連成俏麗的側影,嘴微微動著,吐出一些無知又無理的話來。眼睛卻總是滿不在意地忽閃著撩人。他有些煩躁,手從玻璃板上拂了過去,拂去她的影像,還原來蔥綠的田野。玻璃板後面的田野上隱隱映入的倒是他自己的面容,蒼白而削瘦,並且微微的憔悴。他用手掌摩擦著臉,心裡湧上一股極不如意的心情,有些怨怨的。太陽不動似的移著,不知不覺到了中午,下班鈴響。他站起來回家吃午飯,心裡想到,生命在很無謂地消磨。然後悶悶地又急急地往家走。回到家裡,孩子已經放學,在樓下跳皮筋,女人也剛到,正打開了爐門。他便淘米,切菜,一同做熟了飯,叫上女兒,一起吃飯。吃完飯,稍稍閉一會兒眼睛,便要走了。他硬睜著眼睛,閉緊嘴壓住不斷朝上洶湧的哈欠,壓得眼淚直流。正午的太陽如一個火盆頂在頭心,他抑制著困頓與燥熱,急急地往文化宮走。走進門,又穿過花園,直走進陰涼的樓道,才松下一口氣,穿堂風從身上吹過,涼颼颼的沁入每一個毛孔。他清醒了一些,再望前面那一院子的烈日不由得望而卻步,想稍稍歇息一下。這時就聽背後有自行車響,回頭一看,見是她正在支放自行車,準備上樓。她戴著一頂寬邊草帽,草帽底下的臉蛋曬得通紅,一件淺底大花的襯衫雖是短袖,可卻長長窄窄的直到胳膊肘上,裹著圓而結實的肩頭。想起上午同事的告誡,心裡難免有些緊張,又有些尷尬,正要舉步向太陽地走去,不料她卻回過頭,看見了他。她的目光似有定身的法術,他再也動不了步了,怔怔地站著,很窘地微笑。她卻十分懶散,解開草帽帶,脫下草帽,歎了一口氣:

  「不是才五月中嗎?」

  「是啊,才五月中。」他趕緊回答道。

  「倒有七月熱。」她說,一邊用草帽在胸前扇著風,擦過他身邊,走上樓去。風扇過他,帶了一股奇特的氣息,絕不是香皂,也不是雪花膏,可卻淡淡地宜人。他定定地站著,不敢太看她,又不敢不看她。她在眼角裡覷著了一切,偷偷地好笑。一步一步地走上樓去,摸出鑰匙開門進屋,坐在高凳上繼續地扇風。這時,她從窗戶看見他的身影,瘦削削、孤零零的,走在太陽地裡,向辦公室走去。最熱烈的照耀,使他那一件白襯衣雪亮得反光,簡直刺眼。他走到辦公室門口,摸著鑰匙。摸出了一串,插上一把,又拔出,再插一把,這才插對,開了門,走了進去,不見了。過了一會兒,又出現在門口,朝門外倒茶杯裡的茶根,並且將門用一塊磚頭頂住,免得被風帶上。

  「這人不錯。」她懶懶地在心裡說,「老實,卻聰明。」她想著,然後從提包裡取出一個小小的保暖杯,杯裡有幾根冰糕,已化了一半。她慢慢地吮著,忽然想到:給他吃一點好了。覺得這個念頭很好,很有意思,不覺笑了。便又頂上草帽,也不系上,就讓草帽隨隨便便地蓋在頭上,幾乎遮掉了眼睛。然後拿上保暖杯,下樓,穿過太陽地,向他的辦公室走去。她看見那一排門窗裡有幾雙眼睛看她,她覺著那太陽地變成了一方舞臺,不緊不慢地走著,什麼都不覺察似的。她走到他的門口,伸手在開著的門上敲了兩下,就走了進去。

  他正伏在桌上瞌睡,猛地驚醒過來,做夢似的看見她站在面前,歪斜的草帽檐下,一對晶亮的眼睛笑嘻嘻地看他,對他說:

  「吃冰糕吧!」

  他看著那只橙黃色的保暖杯,接也不好,不接也不好,心裡矛盾著。

  見他這樣驚魂失魄的,她心裡又好笑又得意,卻更加做出毫不知覺的樣子,旋開蓋子,取出一支冰糕,放到他正晾著的開水杯裡,冰糕迅速地融化了,她又放進了第二支。「夠了,夠了!」他用手去擋,碰了她的手,她心裡倒是一動,看著他張開五指罩在杯口的手,心想:「這人一雙手長得倒好。」想著就拉開椅子坐下吃最後的一支冰糕。用嘴裹住,一邊用眼角看他。他埋頭喝水,想著上午同事的話,又想到今日怎麼有點兩樣,她來了,卻沒有人過來逗趣玩,隔壁左右明明是有不少人在的。心裡便十分不安,決心對她冷淡,好叫她快走。就從抽屜裡摸出一張材料之類的東西,聚精會神地看著,背對著她。

  見他這樣局促不安,她更加開心,慢慢地吮著冰糕,用舌頭舔得它一點一點化了,化成涼涼的甜水,流進喉嚨,最後變成一根小竹棍,便咬在牙齒間,耐心地等待他回頭。她確信他是非要回頭不可的,她已經將男人琢磨得很透徹了。果然,不出所料,他慢慢地回過頭來,已看見她臉對著窗口,嘴裡咬著一根小竹棍,一翹一翹的。剛要將頭掉回去,她卻輕輕回眸,將他捉住了。他便裝作看別的東西,眼睛繞著房間走了一遍,又回到書桌上,什麼也看不見地看材料。她看著他的背脊,的確良的襯衫裡印出白色的背心,有一點點汗跡透過背心潤濕了襯衫,將那襯衫貼在背上。那汗跡慢慢地很有趣地擴大,擴大。她這才滿意地站起身,不辭而別了。

  他明知道自己在被她耍弄,可是毫無辦法,心裡恨恨的,恨她,也恨自己。恨她促狹,恨自己沒出息。卻再不敢獨自留在辦公室裡了,便站起身到隔壁去找同事聊天。他覺得同事看他的目光有些詭秘,像在探究什麼,又好笑什麼,心裡十分不自在。天生他又不善和人相處,在一起總是緊張,不如自己獨處的自在。可依然極不舒服地堅持著不回自己屋裡去。

  她慢慢地上樓,坐在打字機前,翹著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按著鍵鈕。眼前浮現出他背上的那一片汗跡,輕輕地洇出,又漸漸地擴大,動畫片似的,就抿著嘴笑。心裡卻有一點騷亂,好像欲念被觸動了似的,不覺怔怔起來。那一片洇濕的汗跡,散發出一股熱烘烘的氣息。輕輕地撩著她鼻息。她的心跳了,不覺有點惱怒,本是想樂的,不料卻覺得心煩了,便也有了一種被耍弄的氣憤,卻毫不意識是自己先惹的別人,她重重地敲擊著打字機的鍵鈕,聽著那啪啪的聲音還不解氣,乾脆站起身自己給自己下班了。

  他坐在別人的辦公室裡,眼睛卻總是越過太陽地望那二樓。他看見那窗戶裡伸出兩隻手,左右拉上了玻璃窗。過了一會兒,又瞅見對面樓道裡,有一個人在推自行車,雖然看不真切,卻斷定是她。她推起自行車走了。這才放下心來,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內,太陽已經稍稍偏過,太陽地有了一角蔭涼。心裡有些空空的,好像失落了什麼,十分的無聊,卻又不想拉琴。悶悶地坐了一會兒,也自己給自己告了假,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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