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荒山之戀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太陽徑直西移著。

  回到家,大孩子已經放學,趴在桌上寫作業。去幼兒園接小女兒卻又過早。他想著找點事情做做。看看腳盆裡的衣服,又嫌太多了一些,怕是洗不完就要到做飯的時間,要去買菜又懶懶的,不願走路,自己對自己解釋說,路上碰上人不好說,就到床上躺著,本來倦倦的睡意,一旦躺下卻無影無蹤,眼睛都閉不上。女兒背誦乘法口訣的聲音傳進來:「三三得九,三四十二,三五十五,三六十八……」他不由也跟著她默默地背誦,醒悟過來又覺好笑,就停了背誦,卻總是無聊,就想心事,又無甚心事可想。那一杯融了奶油冰糕的白開水,甜不甜淡不淡的滋味還在舌上,粘粘的,口渴。他便爬起來去倒水喝。這樣上下折騰著,總算到了傍晚。女人順路接了小女兒回家來,他才有了事情可做:

  「今天幼兒園裡學了什麼歌?」他將女兒抱在膝上,問道。

  女兒便唱了給他聽,那歌詞聽不明白,連她自己也不甚明白。她的口齒遠沒姐姐伶俐,自己咬著自己的舌頭。

  「還學了什麼舞蹈?」他又問。

  女兒便爬下他的膝頭,做出很奇怪的動作,腳尖踮著,也有節奏。他很疼愛,又去摟她,她卻已經很不耐煩,掙扎著逃了,和姐姐一起去玩布娃娃上外婆家。他只好去廚房幫忙,女人卻不讓他插手,說廚房轉不開兩個人的身子,況且晚上並沒什麼事,不比中午緊張,要他去歇歇。他不走開,退到門口,倚著門框和女人說話。女人說是要他走,心裡卻喜歡他不走,和她說說閒話,她再忙再累也心甘情願。

  「我們單位那女的真是二百五呢。」他又說。

  「怎麼個二百五?」她問。

  「找我說話,還硬給我吃冰糕。」他說。

  「她是相中你了吧?」她玩笑著說。

  「哪是呀,她就是這樣的人,要不怎麼說她二百五?」他回答,然後就一五一十將上午同事告訴的那些故事講給她聽。

  她聽了只說:「是有這樣的女人。」

  見她反應平淡,他有些掃興;可究竟期待什麼樣的反響,他自己也不知道,只得扯開話題,說了別的。

  夜裡,不知怎麼,他夢見她與他睡在一起,竟還十分自然,她那線條十分姣好的臉頰靠著他的腮,靜靜地躺著。醒來之後,越想越覺得蹊蹺,很害怕,又微微地興奮。閉上眼睛想再接著做夢,卻再也睡不安穩。第二天上午是全體學習,集中在底樓排練室裡,自己帶著自己的椅子去坐。隔了幾張椅子瞅見她,想起了那夢,便十分不自然。她並不回頭看他,低了頭織那織不盡的毛線,頭髮束成一把馬尾,挽到胸前,露出白白的脖子;脖子上戴了一串乳白的珠子,配著白色泡泡紗的連衣裙。

  她雖不回頭,卻感覺到他的目光,覺得頸後熱辣辣的一片,眼前又浮現那一片不斷擴大的汗跡,忽覺得有一種親近,慢慢地襲進心來。她便一直沒有回頭活捉他的眼睛,由他怯生生地移開目光,頸上便涼沁沁的,有了一片空白似的。直到散會,那空白還留在頸上,倒叫她有些惦念。她站起身,走過他的身邊,極其隨和地請求了一句:「幫我把椅子送回房間好嗎?」她的眼睛懇切地望著他,他便不好拒絕,替她拎了椅子上了二樓,進了打字室,放下了。這是小小的一間,只一扇窗戶,對著一扇門,牆上掛了電影明星的年曆,屋角有一個臉盆架,搭了粉紅色的毛巾,架下是兩隻塑料殼的熱水瓶,一隻綠的,一隻紅的。

  「要喝水嗎?」她問他。

  「不喝了。」他說。

  「這裡你從來沒來過吧?」

  「這裡是上層嘛!」他說了一句玩笑。

  「你也學得貧嘴。」她說。

  他便有些不好意思,又奇怪地有點感動。這時候,下班鈴響了。

  「下班了。」他說,有些遺憾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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