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荒山之戀 | 上頁 下頁 | |
二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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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右手要彈,左手也要彈,還要拉那風箱。兩隻手要做三件事,可不最難了。」她不容置辯地說。 他忍不住笑了。看著她,手裡飛快地織,織完一根針,將那針插在頭髮上,開始數針:「一、二、三、四……」雖然沒看他,卻知道他一定在看自己。被她征服的男人儘管不計其數,可是喜愛的目光仍叫她高興,她慢慢地數針:「十一、十二、十三、十四……」故意數得很慢,好叫那目光停留得長久,這是一種享受。 可他的目光並不敢久留。自然,她的傻話逗得他很樂。說些傻話則是一個女人的聰敏,永遠只會說聰敏話的女人其實是很愚笨的。他低了一回目光,又看了她一回,烏黑的由一條雪白的頭縫分為兩邊的頭髮,頭髮上漫不經心地插一根竹針。等她數完了針數抬起頭時,他將眼睛避開,重新拉琴。 可她遠不是那種能靜心聽琴的人。坐在打字機前聽琴本是出於無聊與無奈。如今,有了人,又是個男人在面前,她便想說說話了。「你是哪地方的人?」她打斷了他,毫不顧禮貌。 他便告訴她,他是哪地方的人。 「父母都在嗎?」她問道。 他只得告訴了。 「兄弟姐妹幾個?都工作了嗎?」 他一一地說道。由於兄弟姐妹過多,他便說了很長時間,可她卻又不耐煩聽,打斷了他,提出了下一個問題。他只有招架的功夫,可卻並不反感,覺得這是極自然的。由於她的活潑,空寂的午後也熱鬧了一些。陽光漸漸移過,下班鈴響了,他們便站了起來,各自準備回家。她搶在他前面出了門,在他前邊快快地走,知道他在她不遠的後面,知道他在看她,也知道他有點喜歡她,心裡便十分地快活。故意走得煞有介事,像有什麼緊要的任務等著,不再與他搭話,徑直上了樓去。她那小小的天真的做作,並沒逃過他的眼睛;她活潑潑的樣子一直留在心裡,使他很隱秘的有一點愉快。 過了幾天,他趁同房間的人走出,又摸出了琴,拉了一會兒,她又來了。聽到她來,隔壁辦公室的人都湊了過來,與她搭話,辦公室裡十分地沸騰。他插不進嘴,就自己輕輕地拉琴,耳朵卻聽著她以一當十地和人逗嘴。她不急躁,不生氣,也沒有出人意料的言辭。人說: 「公主賞光,到民間一走啊!」人們將二樓的領導辦公室叫作上層,院子平房的則是下層。 她不緊不慢地回答:「想走,不讓走嗎?」 「哪能呢,要不要鋪紅地毯,還有獻花?」 她笑嘻嘻地說:「要啊,你有嗎?」一邊飛快地織毛線。 人換了話題,說道;「怎麼紮個大辮子作鄉里人打扮了,復古啊?」 她說:「我愛,不可以嗎?」 「怎麼不可以,明天再做件大花襖吧!」 「你替我扯布啊?」她問。 「我倒想扯,可算什麼名目呢?」那人設下圈套。 她卻渾然不覺:「同志之間互相幫助嘛。」 她不咄咄逼人,不作出不饒人的聲勢,既不叫人占了便宜,又不將人拒之千里之外。叫人一邊對付著,一邊還能騰出精力和頭腦去欣賞她,喜歡她。如是一味地唇槍舌劍,將人逼得來不及招架,倒反會疏忽更要緊的東西了。並且,還會將人嚇退。她不願將人嚇退,她不願人遠著她,她喜歡人都接近她。所以,她既很會逗嘴,又極隨和,大家都高興,將她下樓來坐坐當作了節目。 然而,他卻極不習慣了。看見眾人那麼有興味地挑逗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也同樣有興味,勇敢而快活地面對挑逗,他心裡極不舒服。可是見她又是那麼一派天真,自然得如同風吹水流,心又軟了,厭惡不起來似的。更深地低了頭,拉自己的琴。心裡卻很奇怪地有一點委屈,她分明是聽了他拉琴才來的,結果卻叫別人快樂了。他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有這委屈,覺得荒唐極了,便極力地壓下去。下班回到家,晚飯的時候,他對女人說起她多麼地二百五,毫不莊重,被人逗弄了,還樂,等等。將她批判了一番,才覺得安心,不那麼羞愧了似的。女人聽著,只淡淡地說道:「各人各脾氣,你看不慣少搭理好了。」他又無趣起來,埋頭吃飯。夜裡上床,和女人抱了一團,心裡忽又很奇怪地想到,她在懷裡該是什麼感覺,身上不由出了一層薄汗,那擁抱也不再自然。為了克服這不自然,他更緊地擁抱女人,女人也以更加的溫柔回報他。他漸漸平靜下來,睡熟了。 以後,她像是走熟了門檻,時常來坐,帶著不斷變化著的毛線織著永不重複的花樣。聽他拉琴,聽不了一會兒,便打斷了,與他搭話。她的聲音一旦傳出,便如號角一般,召集來各房間的男性,圍攏了她逗嘴。他才得了輕閒接著拉琴,琴聲夾著風箱噝噝的漏氣和她不慌不忙的回答。她在這包圍裡總是愉快,不足的是他從不參加包圍。她可不願意有一個漏網,就特地沖出重圍找他逗嘴: 「手風琴家嘛,就不和群眾說話了?」 「我也是群眾啊。」他說。硬被拖上陣來,只得有所回答,否則便像辜負了她似的。 「那怎麼不和我們說話?」 「我說不過你們。」他說的是實話。 「你謙虛啊!過分的謙虛就是驕傲。」她不饒不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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