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荒山之戀 | 上頁 下頁


  他覺得天朝著他的頭頂,直直地蓋了下來,他被天壓著,直直地陷下地裡,那地是無底的深,陷不到底。

  大哥在鋼琴前讀譜,大嫂在量米蒸飯,侄兒在搭積木。

  城東金谷巷的女孩兒會說話了,剛會說話就會唱小曲兒了。小嘴兒伶伶俐俐,一字一句都唱得明白:

  「頭上的呀青絲喲什麼人擺亂?

  耳上啊喲墜子呀為啥少一隻?

  臉上官粉怎麼濕?

  嘴上的呀胭脂呀何人來吃?」

  大人聽了都笑:「打哪聽來的高蹺小調?唱得活龍活現!」笑過了又撇嘴:小小的年紀就會唱這浪調兒,且又唱得騷情,能是哪處的、誰家的女兒?

  女孩兒聽不見這些,只當人人都誇她,喜歡她,便一心一意地愛俏。小小的人兒就會挑揀鞋面的花樣,挑的盡是粉紅的花朵,嬌得了不得,一陣風便能吹散似的。挑好的,便趕著她媽繡上,隨後踩著新鞋出門外去顯擺。她不像小孩子似的亂蹦亂跳地走路,而是一步跟一步地走,小腳尖微微向外撇,腳跟和腳跟踩著一條直線,走得像個懂事的大人。小孩子都圍過來看她的花鞋,她卻露出了不耐煩,兩隻手背在身後,倚在牆上,斜著眼瞅那誰家窗前的吊蘭。

  石子路的巷口來了一個叔叔,提著果子,還有山楂酒。她老遠地認了出來,興奮得紅了臉,卻不露聲色,裝著不看見。等他到了眼前,又悻悻的,不高興似的。叔叔叫她,她愛理不理,叫她跟他走家去,她不情願地去了,心裡卻高興得直撲騰。她的叔叔多,每回來都不空手,帶了好東西,給她媽也給她,絨花兒啦,綢絲帶兒啦,紅褂兒啦,眼珠會動的洋人兒啦!她歡喜得要叫要跳,媽便用眼瞪她,罵她下賤。她看媽,臉上總做著懶懶的表情,叔叔送她東西也不討好,還遭罵。可是等叔叔走了,媽媽便將東西放在面前一件一件看,臉上笑盈盈的。要是長久地沒有叔叔來,媽媽便拉長了臉,找她出氣,摔摔打打,犯病似的,直等叔叔來了走過以後,病才好。漸漸地,她懂了,叔叔來確是值得高興的事,可是那高興不能擺在臉上,不僅不能擺在臉上,還要更做出不樂意的樣子,這才是尊貴的行事。

  這回的叔叔,給她帶的是大上海捎來的粉紅色帶彈力的襪子,能長能短,能大能小。看好了東西,她安心了,抓了一把瓜子兒又跑了出來。小嘴靈巧地嗑著瓜子,一個瓜子進去,出來便成了整整齊齊的兩半兒,落在斑斑駁駁的石子路上。細小的牙齒嗑得瓜子清脆地響。小孩兒們遠遠地瞅她,再不敢圍過來,大人不許哩!她不看重這些,只顧清清脆脆地嗑瓜子,「剝剝剝」,唱歌似的。

  西去三百里,小雜樹林子裡,二胡哭似的唱。

  江邊碼頭的汽笛,鳴了不過一個時辰,母親再也沒有想到,她家老三走了進來。一張臉原來就蒼白,如今成了菜青色,眼圈發黑,身個長了一頭,卻細了一圈,風吹就要倒似的。肩上那一個大行李袋,眼看要把細細的鎖骨吊斷了。一見媽,他便紅了眼圈,張了幾次嘴,卻沒說出口。事先大哥教好了他,只說上海糧食緊張,動員人口回鄉。母親操心的事多,又要強,切不能說學校開除的話。可到了眼前,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見了這情景,母親腦子裡轟地一響,雖然什麼都不明白,可卻又什麼都明白了。她並不問,只說:「洗洗去吧!」

  他像得了赦令,順從地走到一邊,放下東西,舀了一盆水,開始洗臉。媽在一邊靜靜地擇菜。

  洗完臉,他打開行李袋,拿出兩盒點心:「大哥捎的,一盒給爺爺,一盒給媽。」

  媽看了一眼點心,說道;「老大又花錢。」不再說什麼。

  回家的儀式簡單而順利地結束了,他又回到了家裡。離開這兩年,那宅子像是更黑暗而陰森了。他天天躺在後廂房裡看書。天井裡那一棵臭椿樹沖天地高,擋了窗子。他就著葉縫裡漏進的幾絲光線看完了一本本的厚書:《濟公傳》、《西遊記》、《紅樓夢》。一天只有三頓飯和爺爺的兩次召見,他才出房門,其餘時間全在房裡,躺在竹榻上,看書,還想心事。他似乎並沒有什麼心事可想,只是呆呆地靠著,什麼都不想。耳畔有聲音流過,是大提琴的聲音。他腦子裡常常整天整夜地響著一首大提琴的練習曲,樓梯一樣上下。走兩步,退一步似的回旋著前進。進到最高處便回頭往下走,仍然是走兩步退一步地回旋著後退,無窮無盡,永遠不會結束。無論他在幹什麼,吃飯、睡覺、看書,經受老爺的檢閱,那練習曲只是不間斷地反復。他非常非常的想拉琴,可是他又自卑得不敢去想,他以為他是無權去想了。並且,大提琴的回憶,是伴隨著痛苦的屈辱和卑鄙的犯罪,或者說,是痛苦的屈辱和卑鄙的犯罪伴隨了大提琴的回憶。他希望這一切都不曾發生過,都只是一個亂夢。他只有自欺欺人地以為那一切都不曾有過,他才可能平靜地度過一天又一天。

  然而,事實上,一切都發生了,一切不曾發生才是個真正的夢。那夢只有在後廂房內,臭椿樹蔭影的遮蔽裡才做得安逸。一出了門,走到街上,太陽灑滿了全身,輝煌得耀眼,江邊碼頭的汽笛一聲長一聲短,再有幾個熟人迎面而來,問幾聲好,夢便會醒了。所以,他比先前更需要這陰暗,需要這陰暗的保護,儘管他憎惡。他簡直不能上街,即使買盒火柴,打瓶醬油,他都做不到。爺爺召見孫兒時,特意地轉向他,說:「是坐禪?還是讀經?大上海過了兩年,過得那麼尊貴?那麼蹊蹺?」說罷便陰慘慘地笑。他感覺到母親的眼光,憂慮地注視,只是沉默,頭也不抬。他在上海過了這二年,別的變化尚沒有,卻是不再那麼看重爺爺了,他自己也奇怪。如今他敬畏爺爺,全是為了媽,也因為習慣。他作過大膽想像,就是將威風凜凜的爺爺放在上海淮海路的人群裡,那麼,爺爺必定會顯出了渺小。在認識了爺爺渺小的同時,他也認識了自己的渺小,便有一種茫然,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這世界上來的,究竟是來做什麼的?在黑暗的屋子裡,在透過椿樹葉子縫隙忽隱忽現的光亮裡,他覺著一片虛無,心中充滿了悲哀。他自以為很渺小,實際上卻把自己看得太重大了,他在黑暗的遮蔽裡自由的、任意的擴大自己的屈辱、卑鄙、委屈和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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