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荒山之戀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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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終於暗了,行人漸漸稀;路燈卻還沒亮。他漸漸地安靜下來,腳步放慢,從容起來。暮色像一層溫暖的布幔,包裹著他,使他安心,輕鬆。該是返校的時候了。這時候,學校一定十分熱鬧,琴聲鬧聲交織成一片。可他卻又不想回去了。他愛這暗暗的街道,行人變得面目不清,人人都在匆忙地歸去,獨有他安閒。暮色漸濃,他幾乎有了一種醉了的感覺,忘記了一切,只是信步走著。 然而,燈光卻忽地大亮起來,櫥窗裡的日光燈,樹葉間的路燈,招牌上的霓虹燈,在同一瞬間刷地亮了。將夜晚照成了白晝,這是個不夜的城。在這突如其來的光明中,他愕然了,隨即加快腳步,向學校跑去。 他直跑入琴房,才安下心來。琴斜擱在椅子上,琴面在日光燈下華麗地閃光。 長江邊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城,城裡南頭有一棟高大陰森的宅子,宅子裡坐著佛似的老太爺。長著一尊鷹鉤鼻子,一雙鷹隼般灼亮的眼睛。這一生他幾乎做遍了三百六十行,最終,建成了一座木柴行。後來,木柴行公私合營了,合營前,他只來得及造了一座宅子,用上好的木頭造起。然後,他便只剩了這一棟木頭宅子和無數個子孫。每早每晚,他必吩咐兒媳召集來子子孫孫,聚攏在腳下,檢閱似的看過一遍。什麼也不說,也不讓說什麼。很長很長時間以後,才動一動發亮的眼珠,兒媳朝孩子們一揮手,一眨眼功夫,便無聲無息,魂似地退盡了。 他手裡有一根龍頭拐杖,除了拄地,還打人。不打兒子,兒子是繼他之後的一家之主,不能壞了尊嚴;專打媳婦,為了給孫兒們作榜樣,也給兒子無言的警告;打你的女人,便也等於打你,雖是眾人之上,卻還是一人之下。 媳婦十六歲進門,最愛聽江邊碼頭輪船的汽笛,那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或是傳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她靜靜地等著,等著孩子長大,好送他們出遠門。她送走了大的,送走了二的。大的成家又立業,二的卻沒了,為的一場傷寒。如今,又讓三的去了。三的是讓大的手牽手兒帶上,搭火車走的,可她總是覺得是從江邊碼頭走的。似乎,只有那白練似的長江,才將人帶得出去。 汽笛滿城都聽得到,嗚嗚的。 在大煉鋼鐵,大放衛星,大吃食堂,轟轟烈烈的日子以後,饑荒的日子來了。 這饑荒餓死了數以萬計的活人,這饑荒逼得人人勒緊腰帶。卻有一個鷹隼般眼睛的老人,不準備接受任何天意的考驗,他依然一日三餐,外加點心。這任務落在了兒孫們的身上,兒孫們終於有了報答他蔭庇的時機。 大哥每月多寄一倍以上的錢回家,只能給他必須的伙食費。他正是長骨骼的時候,骨頭從幾乎透明的皮膚裡突出,衣褲全都縮上去了兩寸,裸露出尖削的手腕與腳踝。他白天黑夜地覺著餓,饑火從內裡燃燒他,他思想裡只剩了一個字:「餓」。只有練琴的時候才可稍稍忘卻一下饑餓,可是要不了幾分鐘那饑餓便換了一種形態朝他襲來。他頭冒冷汗,十指顫抖,心跳得飛快,連琴弦都按不到底了。琴弦幾乎割破了他的手指,卻碰不到指板。他徒然地用著力氣,很快就筋疲力盡了。 大哥每個星期天要他回去吃一頓飯,米準確地量在兩個飯盒裡,上籠蒸熟,再由大嫂從中間仔細地一分為二,一人一半。他和大哥吃一盒,大嫂同侄兒吃一盒。侄兒已經兩歲,卻比任何大人能吃。有一回,他竟將一小鍋麵湯灌進了肚子。這是一周裡,他所吃到的最好的一餐,可卻更加激起了他的食欲。他走出大哥家,走在淮海路上,那股子香風猛烈地撲來,他無法抑制自己的貪饞,可是卻必須抑制。他噙著眼淚,在那奶油的香味裡穿行,痛苦得幾乎想一頭撞死在電線杆子上。可是電線杆子在他眼前搖晃,一旦走近,卻又陡然升高,擎天一般,他來不及後退了。 宿舍裡,同學們罵著,歎息著,甚至哭著,細細說著饑餓的種種感覺,還有的回憶著以往吃過的美味,畫餅充饑。他聽不得這些,將被子蒙了頭,手指頭堵住耳朵,極力地不聽,極力地要睡著。可是,肚子像是經著一場戰爭,腸子絞痛,胃忽而膨脹成一個空洞,似要吞噬一切,忽而縮成緊緊的一團,實心似的梗在胸口。他不知為什麼,竟想起小時候看媽媽洗豬肥腸,一條長長的肚腸,被筷子頂著,整個兒地翻轉了過來。而他的視聽又變得空前的敏銳,同學們的抱怨一字不落地進了他的耳朵,激起他無窮的欲望。口中湧上唾沫,他大口大口地吞咽,直咽得噁心,不由得怒火驟起。他討厭他們這樣大聲地嚷餓,他恨他們對美味的回憶、叫嚷和憧憬。其實這是一種發洩和排解,就好比一個人挨打時要大聲嚎叫一樣。並且,大家在一起叫嚷,還會有一種安慰:不僅是自己餓。你也餓,他也餓,人人都在餓,於是,也就心平氣和了。而他不明白,他只是一個人孤獨地與饑餓做著鬥爭。那鬥爭是格外的艱苦。他咬著牙,憋著氣,將饑餓壓抑著,那饑餓便更加殘酷地咬噬著他了。 有一次,在大哥家。大哥在讀一份琴譜,大嫂在蒸飯,侄兒在小圓桌上玩積木。他搭著積木,嘴裡嚼著餅乾,嚼得痛快淋漓。桌上還放著一塊,是侄兒的。那是一塊黑色的粗糙的玩具餅乾,一部汽車的形狀,線條渾圓地凹陷著,稚拙地勾出兩隻肥胖的輪子和車廂,他的眼睛再也移不開了,然後就伸出手抓過那餅乾,很坦然地送進了嘴裡。餅乾的香味頓時充滿了他的全身,卻轉瞬即逝了,那實在是太少了。這時候,他方才驚慌起來,臉色刷地白了。他立起身就要走,大哥大嫂喊他,他頭也不回,硬說有事,走了出來。他走到隔壁弄堂口大鐵門後面,哭了起來。他羞恥得無地自容,並且自覺得從此以後有了污點。可是他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那完全不是他想做的,他不會做那樣的事情。可是,伸手取過餅乾並且送進嘴裡的一系列動作,卻那麼明白無誤地刻在記憶中,再也洗刷不去了。他自以為成了一個肮髒下流的人,偷兒似的。並且,再也糾正不了了,時間是不會倒流的。他傷心地慟哭著,多日來由於饑餓、怨憤、想家、孤獨積蓄起來的所有眼淚,全在這時候流了出來。弄堂裡有人進出,見他在哭,卻並不介意,沒有人來問他一聲,由他哭了個痛快。當他回到學校,將一天裡兩頓飯票作了一次吃。嘴唇觸到了滾熱的稀飯,腳底陡然升起一股幸福的戰慄。他將那痛苦忘了,全身心地沉浸在進食的快樂裡。待到一切都吃盡以後,卻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種萬念俱灰的心情,他沮喪得不知所措,不知在沮喪什麼。饑餓,其實也像情欲一樣,渴望之後是快樂,快樂之後便是灰心。可他不懂得這一些,他只覺得非常非常的喪氣。夜裡,睡在床上,他許久許久地想著,自己已經不是一個乾淨的人了。他懷念起過去來了。過去的日子是那樣的美麗,連饑餓都是純潔。可那一切都結束了,他從此是一個有罪的人了,他將負著罪度過一生。他覺著一生是太長了,過也過不完。 好比是堤壩上有了一個豁口,他渾身調動起來與饑餓鬥爭的力量與緊張,開始鬆弛了。饑餓,越來越變得不可戰勝。有一日,他在學校操場上抬到幾塊爛銅,拿到廢品收購站,賣了幾毛錢,便去買了兩個水晶包吃了。富有彈性的富強粉面,在牙齒的咀嚼裡,幾乎有一種肉質的快感,豬油融化了,那香甜滲透了全身,吃完過後,那幸福便驟然退去,取而代之一股懊喪的心情。他發誓再不做這種卑鄙的事了,發誓要忘記這事,重新做人,做個清清潔潔的好孩子。他躲在沒有人的地方哭著,打自己的嘴,咬自己的舌頭,覺得這一世再難改好了,無比地絕望。可是饑火一次又一次地升起,是那樣地不可抑制。自從那事情開始以後,饑餓的每一次襲擊都令他無法抗拒。這時候,他便忘了廉恥,在樓道、操場、教室裡搜索,搜出一些可以去換錢的東西。當他第二次拿了一包電線出校門時,他那驚慌的神態引起了看門老頭的注意,將他叫住了。沒經老人一問兩問,他便和盤托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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