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荒山之戀 | 上頁 下頁


  大提琴的聲音總在耳畔流動,無時不在,唱著同一首練習曲,低處渾厚深沉,高處雄健激越,間了江邊碼頭的汽笛。這聲音騷擾著他,連夢都做不安穩了。

  這一日,他聽見爺爺的龍頭拐杖打在母親的背脊上,他認定這全因為他的不是,便伏在枕頭上傷心地哭了。眼淚如同決了堤的洪水,再也收斂不住。他一心裡都是絕望,都是灰心,這世界全是無辜的不幸,哪裡有一點快樂。他幾乎把眼睛哭出了血,實在哭不動了,他才慢慢地停了下來。他軟軟地躺在竹榻上,心裡卻一片明淨,他甚至有些快樂起來。臭椿樹沙啦啦地掃著窗櫺,將血紅的夕陽東一絲西一縷地掃進窗戶。他四肢無力,心裡卻明澈極了,好像眼淚將一切雜質沖洗了出去。

  他畢竟只有十七歲,無論是多麼纖弱,卻還有著充沛的新鮮的活力,陰鬱只是暫時的,更多更多的是希望。當他還沒有將這希望一點一滴消滅光以前,他必定還將走很長的路,享很多的歡樂,受很多的痛苦。

  江邊碼頭的汽笛隱隱地叫,像是一種神秘的召回。

  黃海灣口那城裡,金谷巷的女孩兒上學了。背的書包是自家裁了布做的,媽繡了一對鴛鴦戲水,吹口氣就能活了的模樣。女孩兒穿著粉紅的有彈力的襪子,大紅平絨的花鞋,一身嫩黃底小碎花的褲褂,小褂是斜襟滾紫邊兒,褲腿微微撒開著,姣的不能再姣了。一步一步,踩著碎石子路走了出來。同班的女孩兒家都不願與她作伴走,怕將自己比了下去,又將她更比了上去。她可不看重這些,微微昂著頭,小辮兒不長不短,辮梢用火剪卷成兩朵繡球花似的,打著小小的圓圓的削肩。一步一步,腳跟踩著直線,上學堂去了。

  一教室的小孩兒,都沒她利落,俊俏,坐的姿態也挺拔,說話口齒也清楚。老師一見就喜歡,派她作了班長,每堂課前喊起立,放學領隊出校門。她乖巧得可以,老師說什麼都往心裡去。老師說教鞭棍兒不順手,她回家就纏著叔叔做了個新的,纏上了花繩繩兒,給老師送去。送去也不多話,只道家裡正有個竹竿兒,媽纏了花線叫送給老師使。老師星期日到理髮店燙了個新髮式,第二天來課堂紅紅著臉不好意思,下課了她就對老師說:「燙了頭就像電影上的人兒似的,我長大也要燙。」老師把她當個心肝兒似的。國慶節,學校開大會,每班都要出節目。老師讓學生自己報,一教室的學生都扭扭捏捏,心裡想報又不好意思報,生怕別人說出風頭。只有她,坦坦然然舉起了手,老師點她起來,她便一步一步走上講臺,先站好,再鞠躬,隨後便兩手放在胸前,唱了「美麗的哈瓦那,那裡有我的家」。聲音甜脆,沒有上不去的高音。老師又特特的將她留下,專門編排了動作,只一遍她就全學會了,做得一絲不差,只是那小手指頭,筍尖似的,翹得老高。老師看了心裡不是味兒,卻又說不出什麼。

  慶祝會上,這是最受歡迎的節目。禮堂裡巴掌拍得震天響,她鞠了一躬又一躬,鞠完後便挺著身子,不慌不忙挪著腳步走了下去。高班低班都站起來瞅她,她心裡得意,臉上可是不露,還有些不耐煩似的,腳步卻一點不亂,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班上,穩穩地坐下,揚著臉看臺上,什麼都不覺得似的。

  西去三百里,小雜樹林子裡,影影綽綽的練功的刀槍劍棒閃閃地亮,喊嗓子一聲高一聲低,二胡哭似的唱。

  里弄,學校,正宣傳邢燕子、董加耕的道路,他報名了。一周以後就批了下來,百來個年輕人戴了大紅花,搭一列火車,走了。火車開出了城,走在遼闊的田野上,他的心便豁然了。他開了一半車窗,任憑風吹著他長長的頭髮,車廂裡同學們在唱歌。

  他去的那地場,和安徽挨著,又和山東靠著邊。原本主要種小麥,如今正旱改水,褲腿挽得高高地下水田,挑著稻秧雜技表演似的走在細溜溜的田埂上。他幹活不惜力,專揀重活幹,幾次從田埂上滑了下去,泥猴似的爬不起來,大夥兒笑著紛紛朝他伸手,拉他起來,推他回家換衣服。他硬是不回,拾起擔子接著走。濕透的衣服裹在身上,一會兒就打顫了。然後,又被陽光和身體的熱氣慢慢地烘乾,那熱烘烘的衣服從身上剝離的一瞬舒適得妙不可言,連骨縫裡都是熱騰騰的。夜裡睡倒在床上,每一個關節都在酸痛,動都動不得。可這酸痛令他快慰,他從心裡覺得舒坦。早上起床猶如上刑,他咬著牙撐起身子,放下腳,腳找著鞋子,終於立了起來。邁開了步子。他比上一日更加沒命地幹,骨頭格格地響,聽了覺得快樂。擔子將人壓得走了形狀,打了無數個彎,卻終於沒有趴下。都說他在玩命,也說他是個實誠的孩子。他單獨起居卻幾乎不用做菜,莊上家家都給他送鹹菜。臭豆子、醃蒜、蘿蔔乾。有誰家來了客,割肉稱魚,也必定叫了他去,一是心疼他身子骨單薄,二是有他這城裡來的學生作陪,也添幾分臉面。

  這是嶄新的生活,過去的一切這才退遠,隱在記憶的暗影裡。他慶倖自己來對了,來以前的歲月是那樣不堪回首。他有一種新生的感覺,以往的一切都得到了清算,新的人生從這裡開始。

  他的皮膚曬黑了,也長結實了。儘管依然不愛說話,神情卻輕鬆多了。白天勞動,晚上或是同莊上的年輕人聊聊城裡的故事和見聞,或是到鄰隊的同學那裡玩。回來的時候,明月高照,大溝裡的水潺潺地流,秫秫沙沙地拔節,遠遠的有狗淘氣地叫。他踏著被月光照得雪白的大路,露水浸潤了大地,腳心透過布鞋底覺出了柔軟的彈性。他不由自主哼起了歌,哼了一陣才明白自己哼的是什麼,是那首大提琴的練習曲。往事陡地湧上心間。在這月明之夜,那往事的陰影淺談了好多,只是微微地辛酸,這辛酸恰到好處地應合了他寧靜的心境。青蛙在水田裡叫著,他一樁一樁地回想著往事。面對那往事,他忽然沒了畏懼與屈辱,只有一點隱痛。這疼痛傷害不了他了,他是比那時強健得多了。當他能夠輕巧地、遊戲一般地做農活的時候,他甚至想到,他應該再做一點什麼,以免虛度了此生。

  正巧,大隊小學一名女教師隨軍去了,留出一個空額,要他補了。他教四五六年級的語文、算術、自然、地理。後來,他發現學校裡有一架四十八個低音鍵的手風琴,找來幾本手風琴入門之類的書,居然拉成了曲調。於是,他又開始教全部班級的音樂課。每天晚上,批改完了作業,一個人坐在學校門前的空地上,拉起了手風琴,這是他最快樂的時候。

  他拉手風琴有自己特殊的方法,並不有意地鼓動風箱,只是聽憑風箱自然地推動。右手在琴鍵上撫摸似的移動,每一個音都是輕微卻真實地響起,從不虛張聲勢。左手摸在低音鍵上,不到萬不得已從不亂動。高音鍵奏出的猶如笛音一般單純潔淨的旋律正繚繞不絕,卻不料加入了低音的合奏。琴聲漸漸活躍起來,帶了一股自然而然的衝動,低音鍵這才漸漸打起輕而有力的節奏。待到激情湧動,再不能壓制,再無法高漲的時候,才來了一聲震懾魂魄的轟鳴,那轟鳴戛然而止,四下裡寂靜無聲,如泣如訴,似幽怨又輕快的旋律卻又貼地而起。

  他將頭睡在音箱上,半閉著眼睛,什麼都不去想,將思想全交給了琴。他的手指告訴琴鍵,琴鍵便給了他回應,直到夜深,猛一抬頭,醒了,三星已經偏西,滿天閃爍的星星,包圍了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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