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荒山之戀 | 上頁 下頁


  城東金穀巷裡,早些年落生了一個女孩兒,哭聲又響又脆,唱歌似的。小臉兒粉紅的一塊雲,都說少見這麼美的嬰兒。卻又說,那樣的地方,那樣的女人,生下這樣妖嬈的女兒,也不意外了。女孩兒只是唱似的哭。

  從那名副其實的花果山朝西去三百里,有個新新的小城。小得只算得上個縣,卻是個新縣。外幫人極多,南腔北調地說著普通話,普通話成了南腔北調。明明是離黃海近,偏偏叫了個青海,與那大西北的青海省重了名不說,也名不副實啊。

  城裡有個劇團,唱的是南梆子,吃的是自負盈虧,住的是一個小雜院,吹拉彈唱,吃喝拉撒,全在裡面了。

  小雜院北面有片雜樹林,樹林裡日日有把二胡,哭似的唱。

  大哥天天給他上一小時樂理和視唱練耳課。樂理他記得很快,只要說給他,他便再不忘了,一串串拉丁字母的術語,全背了下來,倒叫大哥吃了一驚。耳朵也好,兩個月下來,再沒有逃過他去的和絃,失手摔了個碗,也能在鋼琴上按出碗碎的音高。就是不肯開口唱, 把張臉憋得通紅,眼淚都湧了上來,也吐不出口。唱過女中音的大嫂給他彈琴,溫存地勸他放鬆。他卻加倍緊張起來。大哥生氣了,對他說,要是考不上音樂學院附中,便只有回家了。他低垂著頭,纖長的手指彎曲起來,剛要捏成拳,又松了,垂了下來。手指肚湧上一股紅,又褪成蒼白。然後,他只肯小小聲地唱,須屏住氣靜聽。聲音有點喑啞,卻絕不走調,聽久了便會出神。

  然後,他考上了音院附中,大提琴專業。跟了一位女老師,男人般的手,男人般的嗓音。和她比起來,他倒更像是女的了。她將他按坐在椅子上,手在他的腰脊上拍擊,意思要他坐直。他坐直了,她的手卻還貼在背上,熱呼呼的,一直滲進了肌膚。他直直地不敢動,心裡卻有幾分歡喜,他歡喜她是個女的,卻又不像是女的。她將琴交給他,斜倚在他的膝上。琴直往下溜,一溜到底,她卻不許他用手抓住,也不許用膝蓋去夾,只允許他的左手指輕輕抵著琴頸和指板的背面。她早已告訴了他,什麼是琴頸。拇指輕輕抵著琴頸,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指,一排四指輕輕地放在指板上。琴往下溜,他不知該怎麼阻止它往下溜。可是,第二、第三、第四天,琴漸漸地不再溜了。並沒有什麼阻止它,一切都和過去一樣,可它不再溜了,它自然地倚順在他懷裡。弓毛在弦上滑過。

  他的弦響了。老師同學都說他音色是格外的好,紛紛看他練琴,研究他弓毛與琴弦的角度和力度。他自己都困惑,他以為一切都是極自然的,猶如風要吹,水要流。他很愛拉琴,即使拉空弦,都有趣味。凡從弦上發出的聲音,他都珍愛,好像是琴在說話似的。他拉琴,就好像在和它對話。他的每一句問話,都有相應的回聲,從不辜負。這大約就是他的全部秘密。和同學們奇怪他一樣,他也奇怪著同學們,竟可以一連幾個小時什麼也不說,什麼回應也得不到地拉琴。他從別人的琴房走過,總是為那枯燥空洞的琴聲,厭煩得皺緊了眉頭。老師為他驕傲,大哥也為他驕傲。

  他每個禮拜天的上午,到大哥家去。大嫂生了一個男孩,清秀的模樣,都說像他小時候。他將大哥給的飯錢,克扣下來買了一隻小鈴鼓系在侄兒的搖床上,搖床一搖,鈴鼓便沙沙地唱。他從心裡愛著大哥大嫂,和這個都說像他的侄兒,卻不知如何來表達這點情感。他在大哥家裡,拘謹得要命,肚子本是餓得嘰嘰咕咕叫,可一上飯桌,竟一點食欲也沒了。望著大嫂給搛的滿滿一碟好菜,甚至噁心起來。而飯桌剛一撤下,卻又感到饑腸轆轆。他滿心想為大嫂做一點家務,卻不敢動手。他裝作上廁所,久久地將自己反鎖在衛生間裡,望著盆裡的尿布猶豫:洗還是不洗?他是極想去洗,如能動手去洗那散著奶香的尿布,該是多大的愉快。可他又極怕那專門侍奉產婦的保姆會來與他爭奪。他是決計爭不過她的,想像那樣爭奪他便發窘。可他多麼想洗,他想做一點點小事來報答大哥一家對他的恩惠。他幾乎是痛苦地鬥爭著。如不是這時候有人敲門催促他出來,他便永遠結束不了這苦悶了。

  他在親愛的大哥家裡窘迫得毫無辦法,午飯過後就要走,任人怎麼留也留不住。他像逃跑似的出了大哥住的弄堂,方才輕鬆下來,卻又透心地難過。他苦苦盼望了整整一周的快樂就這麼結束了,下一輪的苦想又開始了。他日日夜夜苦想的快樂,臨到頭竟成了不堪承受的負擔。他不能解釋這一切,只覺得十分苦悶,苦悶極了的時候,他便想家了。

  家裡那樣一所黑洞洞的大宅子,待要去想,眼前便被黑暗遮滿了。黑暗深處,慢慢浮起一雙鷹隼般犀利的眼睛,穿破了黑暗直朝他逼來,他不覺打了個寒噤。一時覺得那樣的孤獨無靠,一顆充滿了溫暖親情的心,卻找不到安放之處。一整個假日的下午,他在繁華的淮海路上徘徊。他極想回學校去練琴,可又耐不了假日學校的空寂。只有一個看門的老人,必定會問他:「為什麼這樣早就返校?」他將無言以答。

  整條淮海路都飄著奶油蛋糕和脂粉的氣味,撲鼻的香,撩人胃口。一個小女孩手裡擎著一杆彎成拐杖形的糖果,朝他走來。她的神情安詳高貴得像公主,他不由往路邊讓了讓。這裡的天空碧藍得凜然起來,陽光璀璨得逼人,他失去了從小便習慣的黑暗的保護,好像置身在汪洋中的一葉孤舟,時時擔憂著會被沉沒。雖然沒有目的地,他卻走得飛快,似乎在追趕什麼,又似乎要逃脫什麼。走過幾條馬路,他想著應該回頭了,又怕驟然的掉頭會引起別的猜疑,便做出忽然想起什麼的樣子,回過身去,心裡卻直發虛,生怕被人看出了破綻。他來來回回地走著,身上乏了,精神則越發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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