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崗上的世紀 | 上頁 下頁


  再一日,天下雨了,沒有活計做,李小琴本想上街回家看看,可是見姓楊的學生不回家,她也就不回了,姓楊的學生去串門了,她本也想去串串,可是身上懶得很,不想動,就找了幾雙手套拆了,織一件線衣。門外有人走過,咯吱咯吱地踩著泥,梁上的燕子呢呢喃喃,她心裡空空的,不知道將來會怎麼樣。她沒有鐘錶,不知道是什麼時間,姓楊的學生總不回來燒鍋,天色卻像是黃昏。她不知饑也不知渴,木木地坐著,那蜘蛛在牆角辛勤地織網,地上有細小的土色的虼蚤蹦跳過去。她心裡恍惚得很,像是得了病,便虛掩了門,躺到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夢裡,楊緒國朝她笑著,還甩一根指頭朝她一點一點,然後就有人開她的鬥爭會。夢醒之後,就發起燒來,她才明白,是真病了。這一日,天黑得特別快,家家戶戶上了門,沒半點聲息了。

  李小琴一病就是幾天,沒有下地。有人問起,姓楊的學生就說:「害病了。」那人又問「吃飯了嗎?」姓楊的學生說:「吃了。」既能吃飯就不是要緊的病,人就不問了。最多隔一日再問一句:「吃飯了嗎?」楊緒國嘴上不問,心裡則想:李小琴怎麼病了?又想。李小琴得的什麼病?便暗自冷笑,笑過之後再想:李小琴竟然病了!覺得不可思議,又覺得其味無窮。他想作為一隊之長,還是黨支部委派的團委書記,應該去看望和慰問,已經走到了門口那一腳卻很難踏進去。一直到第三天上,他才在門口將姓楊的學生喊出來,問了幾句。李小琴躺在屋裡聽得一清二楚,鼻子酸酸的,直要落淚,心裡幽幽地想道:楊緒國對我竟然不存成見,我將他錯看了。不由愧悔交加。她這病本有一多半是心病,這時便覺得好些了。那姓楊的學生進來,交給她一手巾包韭菜餃子,說是楊大哥給她的,還讓她安心養病。李小琴又躺了一兒,便起身燒開了鍋,煮了一點稀麵糊,做成一碗稀飯,就了韭菜餃子,吃出一身透汗,身上輕鬆了。第二天一早,就出工了。

  那一場透雨下過,太陽再一出,地就很暄和。老隊長對楊緒國說,是鋤黃豆的好時候了。於是家家打磨鋤頭,安鋤子把,拾掇完,就下地了。李小琴扛了一柄鋤子,鋤把上系了一條花手帕,穿一件方領衫,一條齊膝的花褲頭,腳上是一雙白涼鞋,和了大夥兒朝南湖走。躺了這三天,她瘦了一些,白了一些,先前那股活潑勁兒收斂了一些:穩重和平多了。她做活依然很利落,也肯下力,鋤子不深不淺,一步一換手,「噝噝」地到了地頭,三下五下又開出一片趟子,就調過頭來。調頭的時候,正與楊緒國照了對面,她不由一陣臉紅,楊緒國卻和藹地問道:「好些了?」

  「好了。」她說,低了頭有些不敢看他。

  「別太潑力,悠著點勁,日子還長呢!」楊緒國又說。

  他的關心使她很感動,可是「日子還長呢」這句話卻使她惆悵起來。她沒說什麼,憂鬱地笑了一下。

  她的笑容使他心裡軟軟的,可是見她比先前正經了許多,好孩子似的,就有些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轉眼,她已經鋤到前邊去,他也到了頭,拖了鋤子走過去依次開了趟,已和她隔開有七八個人了。他心裡也悵悵的,好像丟了什麼東西。

  三伏的太陽特別的毒,汗從頭頂流到了腳跟,人就跟水裡撈上來一樣。歇歇時,小子們都跳到大溝游水,女人們就在溝邊打哈哈,說些粗野的玩笑。李小琴稍遠著點看熱鬧,坐在溝邊的榆樹蔭下,用手捏土疙瘩玩。將土疙瘩捏成細細的粉面,不一會兒,就堆起一個小小的沙丘。她正出神,不料有一個聲音對她說:「身體還行嗎?」她驚了一跳,一抬頭,見是楊緒國,便渾身地不自在起來。想站起身,楊緒國卻坐下了,又說道:「有什麼困難,就對我說,不要見外。過去,我關心你不夠,以後一定改正。」

  李小琴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得沉默著。大溝裡翻江倒海,小子們已經將一個娘們拉下了水,只見她頭髮濕淋淋地貼在臉上,前襟撕開了,露出肥大的胸脯。李小琴就笑了一聲。楊緒國也笑了,說道:「潑娘們!」又問李小琴有多久沒回家了,家裡大人可還好,等等。問罷,就說:「鋤完豆子回家看看,免得大人掛牽。再說也不十分遠的,早去早回,誤不了幾個工。」然後就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吆喝做活了。

  從此以後楊緒國果然對李小琴關心起來,隔三隔四就讓他家大閨女送去半碗鹹菜,或者一碟醃蒜苗,派活也派輕巧些兒的給李小琴,還讓個四類分子來替兩位學生拾掇了倒煙的鍋灶。這一天,他推了自行車來到學生住的土坯屋前,李小琴正打算出工。他說他今天正巧要進城批化肥,她可以坐在他的車後架上回家看看,再坐他的車後架回來;要不想回來,過一二日就自己走回來,隨她意思,反正隊上活也不緊。李小琴一想,因為和姓楊的學生勁,確有好久沒回家,這回去了,是得了隊長的應允,也不怕人說什麼。就放下家什,趕緊收拾了幾件要帶回家替換的衣物,跟了楊緒國出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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