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崗上的世紀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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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緒國就有點害臊似的,不高興道:「正經的說話,你笑什麼?」 李小琴還是嘻嘻地笑,楊緒國站起身一甩手要走,不料李小琴腳下使了個絆子,楊緒國險些兒栽倒,真惱了,卻見寬寬的草帽沿下一雙黑溜溜的眼睛正瞧著自己,不由一怔。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定了他,然後慢慢地說:「楊緒國,你不要怕。」 楊緒國站定在那裡,太陽曬在他推平了的頭頂,他很方正的額角上有一些細密的汗珠。四下裡此起彼伏一片鼾聲。然後他又慢慢地蹲下去,微笑道:「我怕什麼呀?」 李小琴下巴一抬,草帽落下來蓋住了臉。她胸前第二顆和第三顆扣子之間,撐開了一個口,露出白生生的汗褂冉冉升起一股乾燥的熱氣。楊緒國迅速地站立起來,嘟一聲吹響了哨子,叫道:「割麥啦!」人們在幹溝裡蠕動著身子,慢慢地掙扎起來。日頭明晃晃懸在中天。 割過麥子收春紅芋了。李小琴很會刨紅芋,雙手一前一後握住抓鉤,輕輕提起,重重落下,落到一半即收起勁慢慢、慢慢地一拉,一嘟嚕紅芋便拉了出來,夠那姓楊的學生拾半天。她脖子上搭一塊白毛巾,穿一件綠格子線呢舊褂子,兩根鼓槌似的小辮,隨了身體的動作悠蕩前、悠蕩後。歇歇時,她一手抓三兩個紅芋,從紅芋趟上橫跨過去。欣長結實的兩條腿一躍一躍的。她跑到大溝邊洗了紅芋,就手往搭在胸前的白毛巾上擦了,然後脆脆地咬一大口,「咕滋咕滋」吃得十分香甜。而姓楊的學生則用一把小刀慢慢地削皮;刀子小,紅芋大,削得狗啃似的。人們說,那姓李的學生做什麼事都有個利索勁,而姓楊的正巧相反,做什麼,什麼就彆扭。 太陽落下的那一刻,紅芋地裡是十分好看的。一趟一趟的地壟伸向天邊,在天邊收住。就在那收住的一點上,停了半輪太陽,收工的社員們就背了這太陽,沿了紅芋趟一步一步走去。他們肩上背了糞箕子,糞箕子裡裝了一柄抓鉤,由於夕陽的映照,身體的輪廊鍍了一道金邊。紅芋地往往是在村莊的北面,離村莊不遠,房屋刷白的後牆,襯著發黑的茅草頂,分外的美麗。莊裡傳來了雞叫,狗吠,還有孩子的哭聲。 楊緒國帶了起紅芋的婦女收工回家,漸漸地落在後面。婦女們一個個趕過了他,急急朝前跑去。踉蹌著跑上大路。一邊跑一邊彎腰拾著路邊的樹枝,好回家燒鍋。頭髮從她們的額上披落下來,糞箕子在她們撅起的臀上一顛一顛。她們努力交替著短腿,跑得很遠。楊緒國忽覺腰裡被人狠狠地捅了一下,正要叫痛,卻見李小琴走過他前去,腳步十分輕盈,嘴裡還哼著歌曲,垂肩的小辮撥郎鼓似的一擺一擺。夕陽的餘輝很細膩地勾出她勻稱的身形。楊緒國心裡想:「這學生是怎麼長的?」他走在她身後,保持了兩公尺的距離。天色漸漸暗下去。李小琴變成了一個影子,黑黝黝的。她的肩膀、胳膊、腰、腿,很有節奏地活動,好像舞蹈一般。楊緒國又想:「這學生是人還是鬼?」他正思忖著,不料腳下一絆,馬上就要跌倒,朝前沖了幾步,才勉強站穩,驚出一身冷汗。只聽身後的嘻嘻的笑聲,回頭看見一個人影蹲在地上,像在系鞋絆。他想發火,又按捺住了,只是定定地望了她。她不慌不忙地系好鞋絆,站起來,走過他的身邊,竟用那小而圓的肩頭去抗他的胳膊,他默默地一閃。讓她過去了。 進莊了,煙囪裡升起了白色的炊煙,天是深藍色的。兩人一前一後進了莊子,各自走了。心裡都有些發慌,李小琴想:可別弄巧成拙了。不料楊緒國心裡也在想同樣的話,不過換了一種說法,叫作:可別吃不著羊肉,反惹一身膻。李小琴回到自己的土坯屋,見門鎖著,那姓楊的出去了,便自己開了鎖進屋。也沒心思燒鍋,黑著燈坐在床沿上發愣,心裡不由得害怕起來,騰騰地心跳,屋裡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過了片刻,才從窗洞裡射進一線月光,照亮了破舊的小屋,屋頂上懸了一張巨大的蜘蛛網,有蛐蛐兒在牆角歌唱。她心裡十分發愁,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該做的她都已經做到,如今已黔驢技窮了。月光漸漸地移到她的身上,她愁眉不展的樣子,看起來非常的美麗,別人家裡的話匣子都在播送歌曲,唯有這一間土坯屋沒有扯上有線廣播,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那只蛐蛐兒也不唱了。楊緒國到家的時候,女人正在燒鍋,顧不得哄孩子,那小的正坐在當門地上哇哇大哭,見爸爸回家,就抱了他的一條腿,昂起頭往上看他,像看一個巨人。他將孩子抱起,讓他坐在自己的肩上,走到後邊去見父親。後堂屋裡坐著姓楊的學生,坐在一張小板凳上,眼睛垂地。老隊長並不說話,吸著煙袋,蹲在一條長凳上,身披一件羊皮襖,直垂在凳面以下,看起來,活像一隻鷂鷹。姓楊的學生見他進來就起身叫「大哥,回來啦!」他笑嘻嘻地應著。問那姓楊的學生吃過飯沒有,做活累不累,等等的問題,姓楊的學生就一一地回答。他嘴上說話,心裡在揣測:「那李小琴究竟要將事情做到哪一步?」然後又不安地想道:「假如李小琴要將事情做到那一步應該怎麼辦?」想到此處,不由得一陣心跳,額角上的青筋也暴突起來。這時候,肩上坐的小孩尿了,姓楊的學生就立即將孩子接了過去。他望了肩膀到胸前的一片漉濕,不曉得是發生了什麼事情。老隊長蹲在長凳上吸著煙袋,煙鍋一明一暗,話匣子裡開始唱歌。 第二天,楊緒國懷著一種戰戰兢兢的心情,出工了。這一天的活路是撇大秫秫葉。幾十個人拉開陣,一齊鑽進秫秫棵裡,只聽一片嘩啦啦的聲響,秫秫棵將人全埋住了。青青的葉子擺著,太陽在秫秫頂上很遠地照耀。隱隱約約傳來笑聲與說話聲,轉眼間又沒了,只有一片秫秫的嘩響。楊緒國心跳著,眼睛前一陣一陣冒著金星。汗在他粗硬的頭髮茬裡流淌,沿了額角往下瀉,刹那間,他滿臉是汗,藍色的背心濕透了。他屏住聲息聆聽著四下裡的動靜,幾十種蟲子嘰嘰噥噥地叫,他忽然渾身一機靈,似乎有腳步聲朝他過來,一隻癩蛤蟆被他輾死在腳底了。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撇著秫秫的老葉,青青的葉子在他眼前蕩漾,日頭在很遠的天空懸掛,天上沒有一絲雲彩。他忽然迷了方向,在秫秫地裡胡亂走起來,直到發現面前的秫秫棵已經撇清了老葉,才明白自己是走亂了。再想回到原先的地方,卻又找不到。他趟水似的嘩嘩在地裡走著,用手分開秫秫棵,自己也不知道是到了什麼地方。這一日,李小琴好像躲了起來,始終不讓他看見,他只是聽見有人說,那姓李的學生很會撇葉子,還聽人叫她一起回家。心想:她是玩的什麼把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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