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崗上的世紀 | 上頁 下頁


  兩行筆直的白楊樹夾了一條大道,天氣很涼爽,一陣陣小風迎面吹過,十分舒服。李小琴坐在楊緒國的車後架上,向著進城的方向去了。路上,楊緒國問李小琴知不知道大楊莊的來歷。小琴說聽人講起過一句半句的,卻沒聽全。於是楊緒國便開始講老爺爺的事蹟,講完後則笑道:「說起來也是宗法迷信那一套呢!」然後又問她知不知道大楊莊的遠景規劃,李小琴說不知道,他就諄諄地告訴李小琴,未來的大楊莊,是如何如何美好的圖景。李小琴嘴上應著,心裡卻冷笑:「再好我也不稀罕。」這麼談了一路騎了一路,楊楮國問李小琴累不累,要不要歇腳。李小琴心想自己坐在車後架上有什麼累的,大約是他蹬車蹬累了,又不好意思直說才這樣問的,就說顛得真是有點累了。兩人便下車坐在路邊樹底下乘涼。有手扶拖拉機開過,揚起一片細土,蟬在樹頂上叫,李小琴抱著膝蓋坐在那裡,褲腿邊露出一雙沒穿襪子的腳踝,圓圓的。楊緒國迅速地移開眼睛,表情嚴肅地談到,莊裡對兩位學生評價都不錯。小李呢,是勞動好;小楊呢,是和貧下中農感情好。這一說,李小琴不由動了氣,說:「她感情好,她就在大楊莊留一輩子,有了招工的,她不走,我走!」她說出這氣話,就有點後悔,心想那楊緒國又該批評自己了。不料他卻噗哧地一笑,說道:「你看你看你,就聽不得表揚別人,這也不太好,你說你說是不是?」聽了他這話,她就有些使性子,說道:怎麼不好,怎麼不好,我看就很好,就很好。他就噗哧噗哧地笑。兩人都有些開心起來。然後,他先站起來說道:好了好了。別鬧,別鬧了!還很親切地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兩人就又上了車,繼續前進。

  日頭還沒到頭頂,就進城了。正逢集,進城的道路很擁擠,板車擠板車,人擠人,自行車鈴叮叮地響成一片,簡直沒法子騎車。他們就下了車來,擠在人堆裡慢慢地挪。他讓她趕緊想想好,是今天晚上隨他一起回莊,還是明天自己回莊。李小琴看見城裡一片熱騰騰的氣象,又敏感地發現城裡女孩的穿戴又有了微妙的變化,心裡窩了一團火似的,很焦急又很興奮。可是沉下氣再一想,多留了一二日,二三日的,也許會在表現方面受到一些損失。再說,假如今晚回去又可與小隊長同路。她隱隱地感覺到這是一個很好又很難得的機會,如果錯過就不會再有了。她就對楊緒國說,她今晚回去。兩人約好在什麼地方什麼時間碰面,然後就在湍湍的車流與人流中分手了。

  楊緒國慢慢地上了車,不慌不忙地騎著,騎不動時就用腳點著地,然後再騎。他心裡緩緩地想到,傍晚時將與李小琴一同回莊,回莊的路有十五二十裡呢。想到此,不由得有些心悸,車把扭了幾下,險些撞了一個賣桃子的老頭。他想,他這是怎麼了,難道是走火入魔了嗎?又有些惱怒,發洩似的撳了一氣鈴, 叮叮地亂響了一陣。好容易擠出了大道,騎上一條小巷,到農業局大院裡找到了一個當幹事的熟人,再一起去批化肥。化肥批到手後,日頭才剛到中天。那熟人也沒強留他吃飯,他只得自個兒到街上吃羊肉煎包。坐在油膩膩的桌子邊,等著煎包揭鍋,望了太陽下賣菜的鄉里人,他憂愁地想:這滿滿一下午時間到哪裡去打發。他吃完了四兩煎包,沒有目的地在很毒的日頭底下走來走去的時候,他覺得事情有些特別起來,心裡惴惴的,就好像是發生什麼異常的事情了。他就這樣「別別」地心跳著,在縣城的大街小巷裡穿行,日頭幾乎將他烤焦。他就去喝涼粉,又去買摻了顏料的甜水解渴。而日頭就像停住了,一動不動。他的情緒漸漸急躁,絕望起來,他想事情怎麼會變得這樣糟糕!終於到了約定的時間,他的精神已幾臨崩潰,狼狽不堪,一心只想趕緊回家睡覺。走近約定的地點,是一座橋頭。橋下的水早已幹了.人馬大都從橋下過往。遠遠就看見李小琴佇立的身影.好像換了一身衣服,魚白的短袖褂,魚白的棉綢長褲,肩上背了一個花布包,手上還提了一個飯盒。

  李小琴在此等了已有一時,在街上她聽見了消息,說是招工即將開始,推薦表已來到縣裡,不幾日就往公社發了。她心裡如一團亂麻似的,無頭無緒地站在橋頭。日頭斜斜地照了橋下,金黃金黃的一條幹河,車馬在金光裡遊動,她不由頹唐地想道:一切都沒有什麼意思。在很久很久以前,這橋下還是一條綠河,岸邊生了青苔,女人們在這裡槌洗衣服,「梆、梆」地傳了很遠。她覺得十分疲倦地幾乎不想回大楊莊了。這時候,她看見了楊緒國正夾在趕集回家的人群中間,向這邊騎來,他瘦瘦長長的身子騎在自行車上,勾著脖子,很像羊群中的一匹駱駝。他徒然地撳著鈴,企圖擠出人群,前後左右的扁擔和筐子妨礙著他,他好像掙扎一般扭動著前進。

  楊緒國焦躁得很,恨不能一步抄到橋頭。等他終於來到橋頭,腳步卻又遲疑起來。李小琴正望了橋下流水般的車馬出神,低頭垂眸的樣子令他驀然心動。他下了車來,檢查了一下車鏈,又捏捏輪胎,試試有沒有跑氣,然後就輕咳了幾聲,推車上了橋頭。直到他走到李小琴身邊,李小琴才驚醒似的回過頭來,眼神恍恍的,卻又一笑,說道:

  「辦完事了?」

  「辦完了。」他說。

  「還順利嗎?」她笑盈盈地又問。

  「還湊合。」他說。

  「我等你好一時了。」她說。

  「事情很難辦,人也難找啊!」他解釋道,慢慢地與她說著辦事的艱苦,心裡漸漸地鎮定下來。

  「虧得是你哪!」李小琴聽完之後說道,就從兜裡掏出一盒東海煙,送到他面前,他伸手正要去接,她卻輕輕一收,說:「給你的嗎?」

  「送我面前,不給我?」他笑著問。

  「送你面前,讓你看看。」她噘嘴道。

  「看看還不給我?」他瞅著她笑道,心想:這城裡人怎麼回事,只待了一日,臉就白了好些。

  「看看也不給你,」她也瞅著他笑,心裡則想:「這鄉里人怎麼的,到了城裡就這樣面紅耳赤,青筋暴突的。

  「給不給!」他去捉她的手。

  「不給不給!」她將手擰在身後,不讓他捉,身子卻朝他挺了一步。

  「不給就不給。上車走家吧。」他放下手和解道。心裡有了底。

  「走家就走家。」她跳上了車後架。心裡也有了底。

  他們兩人都有些快活,一整天折騰的疲勞全都煙消雲散,好比清晨起來那樣爽朗。他們一溜煙地下了橋頭,上了大路。路邊的黃豆已經結豆莢了,風一吹,有「嚓啷啷啷」的鈴響。太陽從地邊上落了下去,半個天卻映紅了。路面上有許多深深的車轍,自行車從車轍上壓過去,一顛一顛的,李小琴就叫:

  「你會不會騎車呀,楊緒國!」

  她越叫,他就越顛,還叫道:「你又不是瓷做的,能顛碎?」

  她就說:「是瓷的怎麼樣!顛碎了怎麼樣!」

  他便說:「碎了我賠你。」

  「你賠?」

  「我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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