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崗上的世紀 | 上頁 下頁


  然後兩人分頭走去,心裡都有一點高興。李小琴想:看上去小隊長不煩我,還有幾分歡喜似的。楊緒國想:這學生的小腿子很滿。他們一邊想一邊各自回家。李小琴和那姓楊的住一屋,卻分兩鍋吃,她進屋時,姓楊的學生已經在吃了。於是她就燒鍋,鍋開了,攪進去麵糊,做一碗疙瘩湯。她倆本已經不大說話。姓楊的低了頭顧自喝稀飯,李小琴卻很親熱地問她今天做什麼樣的活,做什麼樣的飯食,等等。姓楊的心裡疑惑,她今天怎麼了?嘴裡又不好不應。李小琴心裡暗道:你姓楊有姓楊的活路,我姓李也有姓李的活路。那楊緒國這時也吃飯了,雖說分家,吃飯前,他還得跑後頭邀一聲,「爹,吃吧?」老隊長就說:「你們吃。」才退出,老隊長卻又叫住他道,方才姓李的學生來找,他說半道遇見了。問他有什麼事,他搪塞道,大約是聽見招工的風聲來探信的。老隊長說:「這是大事,有國家的政策,可不能胡亂說。」楊緒國就說:「哪能,我是黨員哩!」

  這期間,姓楊的母親從街上來了一回,專來拜訪老隊長,老隊長留了飯。飯上,她母親趕著老隊長叫大伯,又叫楊緒國大哥大哥的,叫高了一班輩份。走時老隊長讓楊緒國打了一籃杏子,說是帶回街上嘗新,也算是走了一遭親戚的意思。姓楊的母親挎了一籃杏,很風光地走過莊子,上了回家的大路。莊子裡人都說,姓楊的學生是必定要走了。第二日,李小琴截住了挑水的楊緒國,這時候,月亮已經升起。她眼睛定定地望著楊緒國,漸漸地湧上了淚水,月光下盈盈的。半響,她才說:

  「楊緒國,說你說話不算話。你果真說話不算話。」

  楊緒國肩上擱了滿滿一挑水,水平平的一動不動,他的長脖子朝前微微伸著,推平的頭髮裡摻雜了一些白頭發。他說:「李小琴,我真的沒有說什麼話呀!」

  李小琴的眼睛完全讓兩汪淚水遮住了,她顫抖著聲音說道:「你還有沒有心肝呀,你!」

  楊緒國感動起來,他定定地站在那裡,兩桶水平平的。然後他說:「我對你怎樣,你很知道的。」

  李小琴一跺腳:「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楊緒國有些頭暈,就接著說:「你知道,你知道。」

  於是,李小琴用手指撣灰似的擦了一下眼睛,眼睛忽然變得明亮無比。她朝前走了一步,昂起臉說:「滴水之恩,我將湧泉相報。」這時候,楊緒國看見了初升的月光下,她的臉頰柔嫩得像一個嬰兒,嘴唇突起,十分鮮豔,就很匆忙地說道:「什麼恩不恩,報不報的!」繞過李小琴走了。

  轉眼間麥子黃了。招工的消息一會兒有,一會兒沒有,搞得人心浮動。大楊莊的兩名學生按下心在地裡割麥,不像有些人那樣,天天上街探消息,給人們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今年麥子長得很好,麥粒鼓鼓的。是採用新式的耕播,好比耕豆子一樣,所以人們是分路子割的。姓楊的學生很瘦弱,第一天割四路子,第二天割兩路子,到了第三天只割一路子,還跟不上趟。挨著好心人就捎她幾把,挨著存心看笑話、又暗暗與楊姓不和的人,就隨了她去。過了不一時,就見乾乾淨淨一片地上,剩著孤零零的一溜麥子,風一吹就左右搖擺,姓楊的學生歪歪扭扭在後頭一棵一棵地割。李小琴就大不相同了,她從頭到尾都割六路,手上纏塊白手絹,小鐮刀磨得飛快,彎下腰索索地割到前頭去了,不一會,粉紅底小白花的襯衣就汗濕了貼在背心上,映出貼身的汗褂兒,幾乎能看見汗褂上的針眼兒。她腦袋上扣了頂沒帶子的草帽,帽子卡住眉毛,一雙黑眼睛溜溜的。大楊莊的人都說,學生和學生,也很不一樣。割麥的時候。一早和一晌的飯都是在湖裡吃的,由兩個半大孩子,挨門挨戶去領了飯,再一統送到湖裡。姓楊的就在楊緒國家帶夥,李小琴沒找地方帶夥,自己一早帶了來。一包饃饃,兩個青皮鹹鴨蛋,就了脆黃瓜也吃得很好,臉紅撲撲的。那姓楊的學生任是喝稀的吃稠的,也是青黃的臉皮,倒像是受了大委屈。人們便更加感歎了。

  吃飯的時候。姓楊的學生趕了楊緒國叫大哥,又趕了他家裡的叫大嫂,就一家三口人團團坐了一堆,在一個碟子裡撿蒜瓣子吃。李小琴坐在一邊,抱著膝蓋,仰起臉咬饃饃,草帽幾乎落到了鼻子上,越發顯得俏皮。她的眼睛從草帽下溜過去,朝了楊緒國微微地笑,笑得他很不自在。吃過飯,送飯的孩子收拾了家什回莊,人們橫七豎八地倒在幹溝裡打盹,李小琴挑了半個麥垛半躺著。楊緒國就走到李小琴跟前說:

  「明日你也在咱家帶飯吧,李小琴。」

  李小琴瞅了他一眼,慢慢地說:「我又不姓楊。」

  「你是下放學生,我有責任照顧你。」楊緒國說道,蹲下身子往煙鍋裡裝煙。

  李小琴嘻嘻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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