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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禍起蕭牆(4)


  他這一走就沒有再來,王琦瑤覺著這樣也好。那天早晨,王琦瑤見他走了,第一個動作就是拉開窗簾,陽光照進來,就好像將昨日的夜晚化解掉了。她的思緒從這個夜晚上跳躍過去,她想:什麼也沒有發生。以後的日子,很平靜,夜晚也很平靜。人來人往似也稀疏了一些,各人都在忙各人的。王琦瑤新起頭一件開司米毛線衫,很煩瑣的針法。她從早織到晚,中間除了燒飯吃飯,電視機一早就開著,直到最後兩個字跳出:「再見」,然後收針睡覺。她連他的名字都不去想,就像沒有過這個人一樣。有時,她會很詫異地想:日子不是照樣地過?有一天長腳來,隨口問了聲:老克臘幾時回來?王琦瑤一怔,想他何時走的卻也不知道。長腳又說:他不是去了無錫?王琦瑤沒說什麼,心裡卻無故地冷笑了一聲。這天,她燒了很多菜招待長腳,為他燙了些花雕,聽他吹牛。近來一段,長腳混得還不錯,有幾件買賣都得心應手,所以也多了一些話題,一樣樣說給王琦瑤聽。王琦瑤聽得很仔細,不時提些問題。長腳受到這般重視,很是感動,加上喝了酒,眼睛都濕潤了,他說:王阿姨,你或者你的朋友要換外匯的話,交給我好了,一定比中國銀行的牌價合算得多。他舉出比價給她聽,還算帳給她聽。王琦瑤說:我並沒有外匯。停了一下,又說:黃貨你換不換?長腳說:換呀!又報出黃金的黑市價和銀行價,迅速算出差價,又給她講了一些兌換的實例。王琦瑤卻說:我也沒有黃金。長腳最後說了一句:其實是很合算的。便按下不提,說別的去了。吃完飯,長腳走出王琦瑤的家,已是下午三點鐘的光景,陽光很好,燦燦地照著卻是走下坡路的樣子,作不了大打算了。長腳略有些走路不穩,而且睜不開眼,他站在人車如流的馬路上,想:現在去什麼地方呢?

  晚上,王琦瑤坐在沙發上織毛線,聽著電視機裡鬧哄哄的聲音,覺著有些乏,就閉了閉眼睛,不料卻睡著了。醒來時,只見電視屏幕上白花花的一片,滿屋都是嚓嚓的空頻的嘈音。她睜著眼睛,覺得這房間格外的空和大,燈也比平時亮,將房間照得慘白。她勉力起身關了電視,然後關燈上床,燈一滅,月光就跳到了床前。她忽然變得很清醒,睡意全無,看看月光裡的窗簾的花影,思忖是什麼日子,有這樣好的月亮。她又想方才一覺是不該睡的,弄得現在睡不著了,這一夜可怎麼過?一個人在靜夜裡醒著,自然會想起許多事情。奇怪的是許多重要的事情她都沒去想,卻想起一個無關緊要的夜晚。就是許多年前,兩個鄉下人抬著病人找醫生,錯敲了她的門的那一晚。那萬籟俱寂中的敲門聲,就好像響在耳畔,是多麼清脆,不知是報喜訊,還是報兇信。這時候,王琦瑤的耳朵變得很靈,能將這一條長弄的動靜盡收耳底,沒有敲門聲,弄裡靜得很,連野貓從牆頭跳下那輕輕的一墩都能聽見。王琦瑤將這些瑣細的夜聲都收索進來,細細辨別。這是一個靜夜的遊戲,可打發時間。這一夜,王琦瑤幾乎是睜著眼到天亮的,有幾次瞌睡,也很淺,似睡非睡,一驚即醒。下一日的晚上,因怕再度失眠,便有意熬到很晚,實在不能支持,才上了床,自然一沾枕頭就入睡了。

  不知什麼時候,夢裡忽然一驚,聽玻璃窗響。醒過來,玻璃窗又是一響,似乎有人在扔石子。她起身走到窗前,撩開窗簾,樓下弄裡一地月光,並沒有一個人。她停了一會兒,剛要放下窗簾,那院牆的影地裡卻退出一個人,仰頭站在月光裡。兩人一上一下地看了一會兒,王琦瑤轉身回到床前,拿件衣服披上,然後下了樓去。後門一開,便踅進一個人來,兩人默不做聲,一前一後上了樓梯。

  房間裡沒開燈,但有月光,兩人卻都對月光背著臉,不願讓對方看清似的。一個坐在床沿,另一個卻站著,抱著胳膊。又有一些時間過去,站著的說:你回來了?坐著的垂下了頭。站著的又說:你跑什麼?難道我會去追你?隨即冷笑一聲,退到沙發上,點起了一支煙。這時,月光照在她臉上了,是慘白的,頭髮蓬亂著,一團煙霧騰起,又遮住了她。他不說話,兀自脫了衣褲,蜷進被窩,蒙上了頭。她吸著煙,臉轉向窗戶,月光勾出她的側影,煙霧繚繞,像是另一世界的人形。不知夜裡幾點,總之,連貓兒都睡著了。她終於吸完一支煙,將煙頭撳滅在煙缸裡,然後起身走到床邊,上了床。這一夜是靜默的,一切是在沉默中進行,沒有啜泣,沒有囈語,甚至連呼息都偃息著。後來,月亮西移了,房間裡暗了下來,這一張床上的兩個人,就像沉到地底下去了,聲息動靜全無。在這黑和靜裡,發生的都是無可推測的事情,所謂隱秘就指這,聽不得,看不得,甚至想不得,無以為計,無能為力。這個夜晚,只有一樣東西是不安靜的,那就是樓頂曬臺上的鴿子,它們一夜鬧騰,咕咕地叫個不停,好像有誰在摸它們的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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