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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禍起蕭牆(3)


  火鍋之夜過去了幾天,老克臘再去王琦瑤家,徑直上樓,見房門開著,王琦瑤一人坐在沙發上,膝上蓋條羊毛毯,手裡鉤著羊毛衫。他用手指彈一下門,走了進去。王琦瑤眼睛都沒向他抬一下,就好像沒他這個人。老克臘曉得她是在生氣,卻並不理會,自己在房間裡慢慢地踱步。這天他穿一件中山裝,一條白綢巾,隨便搭在頸上,雙手插在褲袋裡,就像一名五四青年。他踱了一會兒,眼睛看著腳,在地板上陽光的方格裡跨進跨出,想著又一個冬天來臨了。忽聽王琦瑤在身後冷冷地說話了,是嫌他走來走去妨礙了她的安靜。老克臘便拉出一把椅子坐下,看窗臺上的麻雀啄食,因被窗框擋著,只露出半個腦袋。停了一會兒,王琦瑤又說,今天她不舒服,不打算燒飯,所以沒有飯給他吃。老克臘笑著說:難道我是來吃飯的嗎?王琦瑤這才抬起眼睛,說:那你是來做什麼的?老克臘反問:你說我來做什麼?王琦瑤低下眼睛再去鉤羊毛衫,不搭理他了。老克臘也有些氣了,悶悶地坐著,手依然插在褲袋裡。那姿態是含著委屈的,無緣無故地受了冤枉,又說不出來,討回不了公道。坐了一時,那王琦瑤倒從沙發上起身了,泡了一杯茶,送到他跟前,說了一聲:生什麼氣?說罷轉身進了廚房,去燒午飯。這回輪到老克臘不理她了,繼續坐在椅上生悶氣。不知怎麼的,又讓王琦瑤占了道理,掌握了主動。這種時候,就體現出人生經驗的高低之分了。這經驗是靠時間積累的,天大的聰敏也超越不了時間,一天兩天好說,一年兩年也好說,可十年二十年就不好說了。

  這天的午飯卻比以往更豐富和精緻,王琦瑤將方才的脾氣全收起了,對他無微不至,說了許多有趣的事情,都是以前沒說過的。老克臘漸漸緩了過來,幾乎要把那些不痛快忘記,王琦瑤卻又提起了。她說:你以為吃火鍋時,我說那些話是無來由的?我有這麼無聊嗎?老克臘不知她要說什麼,只停著筷子。她又說:我想起很多年前,也是這樣的陰冷天,也有四個男女坐一處吃火鍋,其中一個女的是無關的,另兩男一女之間,後來發生的事情卻是做夢也未想到的。停了一會兒,她說:那個女的就是我。老克臘放下筷子,抬眼看著王琦瑤。王琦瑤臉上是無所謂的神情,就像在說人家的事情。二十多年前,她和毛毛娘舅、薩沙的那段糾葛,如今說來,已隔膜得很,痛癢無關的心情。有些細節,不知是真模糊,還是假模糊,前後不太對得上號。就因這般的平淡和隨意,這悲劇更是觸目驚心。他是頭一次聽王琦瑤說自己的經歷,以前的談話多是關於情景的描述,情景中人則是虛的,一個忽隱忽現的影。如今,這人凸現起來,成了個真人,他倒有了玄虛的心情,如墜五裡雲霧之中。王琦瑤的臉就像水中的倒影,搖搖曳曳。他明白,自己是在落淚。他這眼淚,一半是同情,一半是感動。王琦瑤說:我都沒哭,你哭什麼?他將頭伏到桌上,說:不知道。

  就此,王琦瑤向他敞開了幾十年的秘史。一連幾天,他們一個聽一個講的度過。聽的和講的吸著煙,房間裡煙霧繚繞。彼此的臉看起來都變得恍惚,聲音也恍惚。那是四十年前起始的故事,一身的錦繡煙塵,如今,哪裡去找這舊故事的頭啊!那故事的頭,雖然種的是悲劇,也是個錦繡繁華悲劇,這故事的尾將收在哪裡呢?王琦瑤的聲音靜下了,一時上沒有聲音,只有煙霧在自由無拘地聚散。然後屋裡響起輕輕的三擊掌,是王琦瑤自己。他不由一驚,抬頭朝她望去,見她在煙霧中笑著,說:這場戲差不多也演到頭了。他微微一戰,覺著一些陰森可怖。她又說:做人就像在做戲,對不對?他不置可否,見她站起來,披了一身煙霧的,向他走來,手摸著他的頭,心涼了一下。那手梳理了幾下他的頭髮,只聽她說了聲:你這個小弟弟。他伸出手要去挽留那手,卻沒有捉到,在空氣中徒然地揮動了一下。王琦瑤已經離開了房間,他望著她消失了身影的房門,身上開始發熱。王琦瑤再回到房間時,見他坐在椅上打寒噤,牙齒碰得格格響。王琦瑤將手上的飯菜一放就去摸他的額頭,卻被他像藤纏樹樣地抱住了。問他怎麼了,他一個字也不說,閉著眼睛貼在她身上。她感覺到他渾身發燙,用力扶起他,讓他在床上躺下。他的兩條胳膊箍緊了王琦瑤的腰,將她也帶倒了,壓在他的身上。王琦瑤叫著鬆手鬆手,他反越加抱得緊。她急了,用手摑他的臉,他不睜眼也不鬆手,由她摑去,她把手都摑痛了。看著他臉上被摑紅杠起的地方,便軟了下來,將手輕撫上去,又被他的臉貼住了。就這樣,有一些時間過去了。她歎息了一聲,伏在了他的胸前,而他趁勢一翻身,將王琦瑤壓住了。

  他身上的熱退了,瀉下一頭冷汗,還是打戰,嘴裡說著夢囈般的話,聽不出是在說什麼。王琦瑤百般撫慰他,把他當個孩子般地哄他。他要什麼都依著他,曲意奉承。他有幾次發急,想做什麼,又不知道該做什麼,鬧著性子,都是王琦瑤把著手幫他。他還哭了幾聲,哀哀的,為著什麼萬念俱灰。王琦瑤便安慰他,鼓勵他。這一夜真是又長又不安穩,不知有多少多出來的事情。那燈是一會兒開一會兒關,人是一會兒起一會兒睡。這一夜,平安裡也不知怎麼了,那樣的靜,什麼夜聲都沒了,滿世界是他們的聲音。這聲音也是要被吞噬掉的,越是鬧就越顯得孤寂。他們兩人都做了許多噩夢,發出壓抑著的驚叫,呼吸粗重,眼睛酸澀。這一夜過得真是累,千斤重擔壓在身似的。他們心裡都在禱告著白天快點來臨,但當窗簾映上一絲光線時,兩人又都懼從中來,這個白天將怎麼過啊!他已經精疲力盡,手腳都不會動彈。她則強掙著,在天大亮之前起床。當她梳頭洗臉的時候,她不敢看鏡子裡的自己,匆匆完畢,提起菜籃子賊樣地溜出家門。外面其實還一片漆黑,路燈都亮著,沒幾個行人。她向菜場走去,那裡已有些人聲,天色又白了些,她這才覺得活過來了一點。後來,路燈一盞盞地滅了,天上卻還滯留著幾顆星星,極淡的。王琦瑤想:這是什麼時候了?等她回到家,床上已沒了人,老克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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