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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禍起蕭牆(5)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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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九點鐘的時候,在冬日少有的明媚陽光下,老克臘騎車走在馬路上。他問自己:這難道不是做夢嗎?周圍的景物都是鮮明和活躍的,使夜裡的夢魘顯得虛無渺茫,並且令他恐懼。他記不起是何以始,又何以終。他現在愛往人多的地方去,壯膽似的。他還喜歡白天,太陽升起心裡就一陣輕鬆。他最怕的是天色將黑未黑時分,一股惶惑從心底升起,使他坐立不安。他常常事先就定下一些活動和約會,可等到晚飯後七八點鐘,夜間的節目即將拉開帷幕,他卻不由自主地車頭一轉,駛上去王琦瑤家的路上,就好像那些夢魘在向他招手。他已經有多長時間沒有去唱片行?也沒有聽唱片,家裡的唱片已蒙上灰塵。在那些他堅持回到自己的三層閣上的夜晚,他多半是通宵不眠,睜著眼睛。老虎天窗外是空寂的天幕,看久了,一顆心都要墜下去似的。那些夢魘此時在清晰的意識裡都復活了,而且分外鮮明生動,靠他一個人承受著,無依無傍,真的不行。他只有去王琦瑤家,卻又製造了新的夢魘。他橫豎是不得安寧,因此他就有些豁出去了。有一日的早晨,他沒有早早地從王琦瑤的床上溜走,而是看著晨曦一點點照亮房間,他看見了枕畔的王琦瑤,王琦瑤也看見了他。兩人互相微笑了一下。 早上吃什麼呢?停了一會兒,王琦瑤問,好像他們做了幾十年的夫妻了。他沒說話,手越過王琦瑤的身體去床頭櫃上摸香煙。王琦瑤遞給他,自己也拿了一支,他們接火的樣子,也像是一對夫妻。這時,第一線陽光射進來了,停在窗框的一邊,清晨陽光裡的煙霧透露出些倦怠和悵惘,這一日沒開張就已到頭了似的。幾點鐘上班?王琦瑤又問。他回答說不上班,放寒假了。王琦瑤一想,是啊,眼看春節就到眼前了,可是什麼都沒準備呢,便說:這年怎麼過呢?他說:和往年一樣過。王琦瑤就說:往年怎麼過我還真不知道呢。他聽出這話裡使性子的意思,並不搭腔,王琦瑤也就把那點意思收了回去,笑了笑,說:年初二請張永紅一對來吃飯,如何?他說很好。兩人不再說話,一支煙接一支煙地吸。太陽已經把窗簾照得通紅,滿屋都是光,光裡是氤氳流動。直到中午,他們才起床,簡單下點麵條,王琦瑤便要他幫忙大掃除。將被褥曬出去,床單泡在肥皂水裡,拉開櫥櫃掃塵撣灰,兩人倒也幹得意氣奮發。一宿和一晨的晦濕氣,都一掃而空,心情也清明起來。撣掃完畢,王琦瑤洗床單時,便打發他去浴室洗澡,再買些熏臘乾貨,好存著過年。等他一身清爽地帶了東西再進王琦瑤家,已是點燈時分。雖是天晚,卻也看得出房間裡窗明几淨,空氣都是新鮮的,桌上放著飯菜,王琦瑤一邊看電視一邊織毛衣,見他進來,就說:吃飯吧! 這一晚上是少有的安寧,他甚至想:人生求的不就是這個?他和王琦瑤說著小時候的故事,爬牆磕破頭,偷雞蝕把米的雞毛蒜皮。王琦瑤靜靜地聽著,臉上帶著微笑。他的話就變得越加瑣碎囉唆,電視機裡的聲音是畫外音。弄堂裡不曉得哪個性急鬼點燃今冬明春第一個炮仗,「嗵」一聲,把人驚了一跳,也是畫外音。這一晚上幾乎可算得上是甜蜜,夢魘退去了,也不再失眠。他們沉入睡鄉,沒有囈語。屋裡很寧靜,只有輕微的鼻息聲。他們經歷了搏鬥與掙扎的夜晚,終於匯入了平安裡的平安夜。 春節就是在這樣的平安氣氛中到來了,這是一九八六年的春節,是一個祥和的春節,到處透露著變化的希望,只要聽聽除夕的鞭炮聲便可明白,此起彼伏,聲聲不絕。尤其當十二點鐘聲敲響,滿城都是鞭炮聲,天都炸紅了。炸碎的火藥紙如落英繽紛,鋪了個滿地紅,說來也是好兆頭。有哪一年的除夕是這般火爆?就像是爆出一個新世界,除舊的爆竹剛剛消停,迎新的又來了。晨曦薄霧中的頭一個爆竹,爆響在天空中,就像雄雞司晨,揭開了新紀元。你聽那遠遠近近的一片應和聲,雖不如前晚那樣轟轟烈烈,卻是綿綿不盡,聲聲複聲聲。它漸漸也稠密起來,並不是攪成一鍋粥的,而是類似大珠小珠落玉盤,帶了些歌唱的性質。唱的是複調,賦格,不變中進行,不知不覺就走遠了。唱的是對位,眾口一曲中你應我合。唱的還是卡儂,一浪追過一浪的。這就是這城市的大合唱,每個狹縫和犄角,都有聲部參加。你唱累了我接上,從不中止。要聽這合唱,便發現這城市是眾志成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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