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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老克臘(5)


  這樣,他們再坐在一起時,便不提這個話題,撿些閒事說說,也不錯。話雖少了些,但也不覺冷場,靜著的時間,總有些什麼墊底的。是那些新編的舊故事的細節,不思量自難忘的。這一日,老克臘又要請王琦瑤吃飯,王琦瑤卻是想答應也沒法答應,她心裡說:這算什麼呢?要是早四十年!她笑著說:這又何必,在外面未必有家裡吃得好。將意思轉移了個方向,他就也不堅持。自此,每過三天就要來一回,每來就要吃一頓飯的,像是半個家一般。間隔著,張永紅也會來,就多一個人吃飯。再有時,張永紅會帶長腳來,卻不定吃飯,兩個坐一會兒就走了,剩下他們兩個,氣氛是要靜一靜,有點意味似的。這段日子,他們卻不約而同地回避派對,那些派對使他們覺著大而無當,有話沒處說的感覺。因此寧願在家裡,雖有些寂寥,但這寂寥倒是實事求是,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是對相熟的人合適。而派對是為陌路人著想的。每當王琦瑤做一個新菜就會問他一句:比你媽媽如何?最近一次,王琦瑤又這麼問的時候,他說:我從來不拿你和我媽媽比。王琦瑤問為什麼,他就說:因為你是沒有年紀的。王琦瑤倒說不出話來,停了停才說:人怎麼會沒有年紀?老克臘堅持道:你其實是懂我意思的。王琦瑤就說:意思是懂,卻不同意。老克臘則說:我又不要你同意。說完就有點悶悶的,垂著頭不說話。王琦瑤也不理他,只是心裡苦笑,想這人真是走火入魔了,卻說不出是悲是喜。她站在灶間窗前,守著一壺將開未開的水,眼睛望著窗外的景色。也是暮色將臨,有最後的幾線陽光,依依難舍的表情。這已是看了多少年頭的光景了,絲絲縷縷都在心頭,這一分鐘就知道下一分鐘。

  王琦瑤走回房間,將泡好的茶往桌上一放,見他還沉著臉,就說:不要無事生非,好好的事情倒弄得不好了。他賭氣地將臉扭到一邊。王琦瑤又說:我是喜歡你這樣懂事有禮的孩子,可我不喜歡胡思亂想的孩子。他突然地昂起臉,爆發道:什麼孩子,孩子的,不要這麼叫我!王琦瑤說了聲:毛病!起身又要走,他就說:你走什麼?你回避什麼?有道理就講嘛!王琦瑤站住了說:叫我和你講什麼道理?有什麼道理可講的?他更加發作道:反正你沒道理,總想一走了之!王琦瑤笑了,返身又坐下了說:那我倒要聽聽你的道理,你說吧!他繼續著對王琦瑤的批判:你不敢正視現實。王琦瑤點點頭同意,再要聽下去,他卻無話了。王琦瑤就冷笑一聲:我還當你有多少大道理呢!他一聽這話,幾乎要炸,張開嘴又不知要說什麼,卻一頭紮進王琦瑤的懷裡,耍賴地抱住她的腰。王琦瑤大大地吃了一驚,卻不敢動聲色。她並不推開他,也不發怒,而是抬手撫著他的頭髮,輕聲說一些安慰的話。他卻再不肯起來,有一陣子,王琦瑤的安慰話也說完了,只得停下來,兩人都靜默著。

  暮色一點點進來,將什麼都蒙了一層暗,卻仔細地勾著輪廓,成了一幅圖畫,一動不動的。他們也是動不了,沒有一點前途供他們走的,他們只能停,停,停在這一刻中,將時間拉長些而已。他們也只能靜默,說又說什麼?像方才那樣地吵?其實都是瞎吵一氣,牛頭不對馬嘴的,越吵越糊塗。等靜默下來,事情才剛剛有些對頭。可時間在一點一滴過去,他們總不能這麼到老吧!等天黑下來,彼此都有些面目難辨的時候,只見這兩個人影悄悄起來,分開,然後,燈亮了。是平安裡最後亮的一扇窗。

  這一日就這麼過去了,兩人都忘了一般,擱下不提。不過,王琦瑤不再拿那樣的問題問他,就是「我和你媽媽比怎麼」,這話在如今的情形下已變得有挑逗性。年紀不年紀的事也不提了,成了一個禁區。這一天的結果,看起來是做了減法,刪去一些話題,但其實這減法是去蕪存精的,減去的都是些枝節。他們如今的相處是更為簡潔,有時竟是無言,卻是無聲勝有聲的。也有說個不停的時候,那可都是在說一些要緊的話,比如王琦瑤回憶當年。這樣的題目真是繁榮似錦,將眼前一切都映暗了。還有與那繁榮聯著的哀傷,也是披著霓虹燈的霞帔。王琦瑤給他看那四十年前的西班牙木雕的盒子,沒打開只讓他看面上的花紋,裡頭的東西不適合他似的。盒子上的圖案,還有鎖的樣式,都是有年頭的,是一個好道具,幫助他進入四十年前的戲劇中去。他其實是有些把王琦瑤當好萊塢電影的女主角了,他倒並不充當男主角,當的是忠誠的觀眾,將戲劇當人生的那類觀眾。他真是愛那年頭的戲劇,看個沒夠的,雖只是個看,卻也常常忘了自己身處何地。

  從王琦瑤的往事中抬起頭,面對眼前的現實,他是電影散場時的闌珊的心情。那一幕雖不是他經歷的,可因是這樣全神貫注地觀看,他甚至比當事人更觸動。當事人是要分出心來應付變故,撐持精神。他再躺到老虎天窗外的屋頂上,看那天空,就有畫面呈現。一幅幅的,在暗沉沉,鱗次櫛比的屋頂上拉過。哦,這城市,簡直像艘沉船,電線杆子是那沉船的桅,看那桅的上面還掛著一片帆的碎片,原來是孩子放飛的風箏。他幾乎難過得要流出眼淚。沉船上方的浮雲是托住幻覺,海市蜃樓。耳邊是一聲一聲傳來的打樁聲,在天宇下激起回聲,那打樁聲好像也是要將這城市砸到地底下去的。他感覺到屋頂的顫動,瓦在身下咯吱咯吱地叫。現在,連老爵士樂都安慰不了他了,唱片上蒙起了灰塵,唱針也鈍了,聲音都是沙啞的,只能增添傷感。他不知什麼時候睡著的。天上有了星辰,驅散了幻覺,打樁聲卻更歡快激越,並且此起彼伏,像一支大合唱。這合唱是這城市夜晚的新起的大節目,通宵達旦的。天亮時,它們才漸漸收了尾音,露水下來了。他不由一哆嗦,睜開眼睛,有一群鴿子從他眼前掠過,撲啦啦的一陣。他想:這是什麼時候了?他迷蒙地望著鴿子在天空中變成斑點,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個。太陽也出來了,照在瓦棱上,一層一層地閃過去,他要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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