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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老克臘(6)


  他問王琦瑤說,有沒有覺著這城市變舊了。王琦瑤笑了,說:什麼東西能長新不舊?停了一下,又說:像我,自己就是個舊人,又有什麼資格去挑剔別的?他有些辛酸,看那王琦瑤,再是顯年輕也遮不住浮腫的眼瞼,細密的皺紋。他想:時間怎麼這般無情?憐惜之情油然生起。他抬起手摸摸王琦瑤的頭髮,像個年長的朋友似的。王琦瑤又笑了,輕輕撣開他的手,他卻不依了,反握住她的手,說:你總是看不起我。她用另一隻手理理他的頭髮,說:我沒有看不起你。他堅持說:你就看不起我。王琦瑤也堅持:我就沒有看不起你。他又說:其實,年齡是無所謂的。王琦瑤想了想說:那要看什麼樣的事情。他就問:什麼樣的事情?王琦瑤不回答,他便追問,問緊了,王琦瑤才說:和時間有關係的事情。這一句話說得很滑頭,兩人都笑了,手還握在他手裡。這情形有些滑稽,還有些無聊,可在這滑稽與無聊下面,還是有一點嚴肅的東西。這點東西是不堪推敲的,推敲起來會是慘痛的。有誰見過這樣的調情?相距有四分之一個世紀的,完全錯了時辰,錯了節拍。倘若不是那背後的一點東西,便有些肉麻了。他們手拉著手,又是停著了。好在兩人都是有耐心,再說又是個沒目的,急又能急什麼?因此,便漸漸地松了手,一切還按老樣子進行。就算有時會插進幾句唐突的話,應付過去,還是老樣子。

  有一回,他說:你不能怪我!王琦瑤回答:我又沒有怪你!他說:你心裡怪我,怪我來遲了。王琦瑤笑笑,停了一下說:我們還是修修來世吧!他問:修來世做什麼?王琦瑤反問:難道沒聽說這一句話?修百年才能同舟,修千年方可共枕。說到「共枕」兩個字,雙方的心都一動,靜了下來。王琦瑤漸漸紅了臉,覺著說話不妥,有想入非非之嫌,又看他是低頭沉默著,就以為是不悅之色,不禁難堪得落下淚來。怕他看見,趕緊轉身去到灶間,站了一會兒,收拾了一些不知什麼東西,再回來,卻見人已經不在了。桌上留了個條,上面寫著:既有今生,何必來世。看了這字,心裡反倒平靜下來,還有些好笑,想這是在幹什麼?難道還當真嗎?伸手將那字條團了。這一回就這樣過去了,以後,許多這樣的箭在弦上的日子都安然過去。不過,想想卻有些後怕的,眼看著就走到薄刃上,一個閃失便可掉下去的,卻又不知怎麼地收住了腳。走鋼絲般的遊戲,是有些刺激的。可也不能多,多了就要失足了。因此,當他們單獨相處時,會有一股緊張的空氣,劍拔弩張的。這樣的時候,張永紅的到來,便會受到他們真心的歡迎。有第三者在,他們便可暫時避免去走鋼絲。他們三個人說著些海闊天空的話題,無論說到多遠,於這兩個人其實都是一個意思。有了張永紅這個外人,這兩個便成了自己人,她的不相干反證了他們的互相幹聯。於是,默契便產生了。張永紅的加入,真是解決了他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大苦惱,延緩了停滯的時間。漸漸地,張永紅變成了他們不可缺少的人。

  這一日,他再一次提出請客吃飯,因是包括張永紅在內的,王琦瑤便無法推辭了。下一日,張永紅卻帶了長腳一起來,四個人來到錦江飯店底層的西餐廳吃牛排。長腳雖是臨時加盟的,倒唱了主角,數他的話多。說著時下的流行語和街頭傳聞,天外奇談一般,叫人目瞪口呆的。這些事情,老克臘和張永紅還不覺新鮮,王琦瑤卻大開了眼界,真不知道在這城市夜也平常晝也平常的生計裡,會有著燒殺掠搶,刀光血影的。心中半信半疑,就當故事來聽。一頓飯有聲有色地結束,長腳又要付錢,並且力不可擋。老克臘爭奪了幾番,也沒成功,只得由他做了東。張永紅無所謂誰付錢,這兩人則覺得吃錯了飯似的,很不稱心。原先是借了張永紅的幌子想做成一件私事,不料竟落了空,一些醞釀許久的心情也落了空。那一對出了門去便揮手上了一輛出租車,幹別的去了。剩下他們站在馬路沿,一時茫然不知接下去該去哪裡。兩人沿了長廊走了一段,那尷尬才好些,老克臘說:真心請你吃一頓飯的,到底也沒請成。王琦瑤就笑:還是誠意不夠啊!他也說:再加油吧!說罷,將雙手插在褲兜裡的臂彎朝王琦瑤張了張,王琦瑤伸手挽住了。茂名路這條林陰道,有著用不盡的羅曼蒂克。你以為那樹陰是遮涼的?不對,那是製造夢境的,將人罩在影裡,蒙上一層世外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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